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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工讀學校的學生,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他們中的許多人心裡都有一個暗傷,雖然這個暗傷有的是父母給的,有的是老師給的,有的是同伴給的,但它留下的後遺症卻驚人地相似:自卑,缺少自信;愛猜忌,不相信人;自私,只為自己打算;有的甚至有暴力傾向。 但他們不是天生就自卑,就自私,就愛猜忌,他們是被人有意或無意間塑造成這個樣子的,在這個被塑造的過程中,他們失落了自信,丟失了自尊。而且他們中的一些人,是在被老師唾棄繼而又被父母唾棄後才破罐子破摔的。 某工讀學校心理健康中心一位老師說:"我們這兒百分之百的學生在原校受到過不公正待遇,三分之一的學生來自離異家庭,還有更多的孩子來自'問題家庭'。" 這位老師認為,正是錯誤的家庭教育和錯誤的學校教育,才將孩子塑造成了今天這般模樣。 彭喆是高一(2)班學生,13歲被送進工讀學校,從那以後他再沒離開過這所學校。不是父母不接他出去,也不是他表現不好不能出去,而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拒絕出去。 他的老師告訴我,最近,彭喆的父母又到學校來談接他出去的事。他父母認為再一晃,彭喆就要上高三了,他們不想讓他以工讀學校學生的身份參加高考,他們已經為他聯繫好了一所普通高中。可是他們跟彭喆談了幾次都被他拒絕了,他父母希望老師能做做彭喆的工作。 彭喆為什麼不願離開工讀學校呢?我和他的交談就是從這個問題開始的。 彭喆長得很瘦小,鼻梁上架著一副像玻璃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看人的眼神怯怯的。 "你父母想給你轉學,聽說你不願意,為什麼呢?"我問。 他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種驚惶的表情,說:"我不想去別的學校,我不想去……" "有人認為從工讀學校畢業不光彩,千方百計想在畢業前出去,何況你將要面臨高考,你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考慮過,可是我害怕,我不敢去別的學校。"彭喆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 直覺告訴我,這個孩子一定受過很重的傷害,他心裡一定有一道很深的傷口,他拒絕出去也許是害怕再次受到傷害。 我的推測在接下來的談話中得到了印證。 我不是天生的壞孩子,上幼兒園的時候,我每周得的大紅花總是班上最多的,我畫的水彩畫還參加過幼兒園辦的畫展。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還當過小組長,因為會畫畫,字也寫得不錯,老師還讓我出過黑板報。 但不久後,這一切都改變了。 事情發生在一年級下學期。那天上午第一節課是數學,因為老師講的幾道題我都會做,坐在那裡覺得挺無聊的,便隨手畫了一個烏龜。快下課時,我將"烏龜"用透明膠偷偷貼在前面一個同學的衣服上。下課了,那同學渾然不知地站起來,結果引來鬨堂大笑。當發現是我干的後,他跑過來要找我算帳。我笑著跑到教室外的走廊里,見他又追了過來,我掉頭就往樓下衝去,卻沒想到一頭撞到一個人懷裡,那人趔趄了一下。抬頭一看,發現被我差點撞倒的人竟是班主任,我嚇得愣住了。 班主任的臉頓時氣得像個紫茄子,他一把揪住那個追我的同學說:"誰讓你們在這裡瘋瘋打打的。" 同學指著我說:"他剛才在上課時在我背上畫了一隻烏龜。" 老師放開他,怒不可遏地走過來拎起我的衣領一直將我拖進教室,命令我站在黑板下面。第二節課剛好是他的課,他沒有上課,這節課便臨時改成了對我的批鬥會,他要求全班54個同學每人給我指出一個缺點,並拿出幾張白紙,讓大家將我的缺點一一寫在上面,並簽上名。 那幾張紙從第一排座位開始往後傳,教室里有悄悄的議論聲,我低頭站著,心裡又緊張又害怕,我不知道他們會在上面寫些什麼。有一個同學舉手報告說:"我想到的別人都寫了,我想不起來他還有什麼缺點了。" 老師狠狠盯了他一眼說:"是不是也想讓大家給你提提意見?"那同學馬上坐下去再也不敢吭聲了。 到下課時,那幾張紙上已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我的缺點,有"字寫得不端正"、"上課時玩橡皮泥"、"偷抄作業"、"有時罵人"、"經常作業沒完成就去玩"、"下課後常搶別人的球玩"、"有一次上廁所他故意將尿撒到我身上"、"有一天我聽見他說XXX笨得像豬"、"他說X老師有口臭"、"上體育課時他故意用球打我"……共有54條"罪狀"。 最後,他問全班同學:"彭喆是好學生還是壞學生。" 全班同學異口同聲地回答:"壞學生。" 下課後,他將寫滿我缺點的"狀子"交給我說:"拿回去給你家長看,看完後讓家長簽字後交給我。" 看了大家給我列出的那些缺點,我心裡很不服氣,也很委屈,有的缺點完全是憑空捏造的,比方說,"他說X老師有口臭",那話不是我說的,是另一個同學說的,可是那個同學卻將這個缺點扣在我頭上。還有,說我偷抄作業也是沒有的事,我從不偷抄別人的作業,因為我都會做,根本用不著去抄別人的作業。有一次我是將尿撒到了一個同學的褲子上,可那不是故意的,是不小心撒上的,事後我還向他道了歉,可他現在卻說我是故意的。我覺得他們好像人人手上都拿著一枝蘸著墨的筆,一筆一筆地將我從頭到腳畫了一遍,我成了一個全身漆黑的人。 回家後,我一直不敢將告我的"狀子"交給父親。父親對我寄託很大的希望,平時對我要求很嚴,如果看了這個"狀子"他會怎麼想呢?我多麼希望他知道我心裡的委屈,多麼希望他說:"爸爸相信你,你不是一個壞孩子,你還有許多優點。" 可是,我的希望破滅了。 當我硬著頭皮將"狀子"交給父親後,他邊看臉色邊由晴轉陰,看完後已是暴跳如雷,他狠狠摑了我一耳光說:"沒想到你小子在學校這麼壞!" 我從沒覺得自己很壞,從沒覺得自己有那麼多缺點,可是白紙黑字寫在這上面的54 條罪狀,使我像被人脫光了衣服罰站在太陽下,沒有自尊,更沒有自信。 從那以後,我被老師和同學戴上了"壞孩子"的帽子。班上無論出了點什麼不好的事,大家首先就懷疑我。 記得有一次,教室的窗戶玻璃不知怎麼碎了一塊。老師問是誰幹的,沒有人回答。他走到我身邊厲聲地問:"是你干的嗎?" 我搖搖頭說:"不是我。" 他用懷疑的眼神將我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後說:"不是你干的是誰幹的?" 這件事雖然後來不了了之,但他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也告訴所有在場的人,這件事他認定是我干的。 還有一次,一個同學將剛發的新書放在桌子上,等他出去了一會兒再回來,發現新書的封面被人用刀子劃破了。我的座位跟他隔著三排,可他卻認定是我劃的。我說我沒有劃,我根本就沒離開過座位。他不信,說:"不是你,還能是誰?" 在他們眼裡,我是一個壞孩子,並由此認定所有的壞事都是我干的。 我個矮、近視,原來一直坐在前三排位置,可是班主任卻將我換到了最後一排。上課時,坐在我前面的一些個子高的同學常常擋住了黑板,我什麼都看不見。 一次父親有事到學校來找我,發現我坐在最後一排,便找到老師,要求給我換換座位。 老師說:"你兒子上課愛講話,沒人願意跟他坐,不信,你自己去班上問問,看誰願意跟你兒子坐一起。" 爸爸無言以對,氣得臉色鐵青地走了。晚上回到家,迎接我的是一頓痛罵和幾個火辣辣的耳光。 老師沒有給我換座位。一直到小學畢業,我一直坐在教室最後一排,從沒挪過窩。 在老師眼裡,我似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課堂上,他們從不點我發言,更別指望表揚我。開始,同學中還有一些人願意跟我玩,後來也漸漸不理我了。有個家長當著我的面對他兒子說:"你如果再跟他玩,小心我揍你。" 我開始討厭上學,討厭聽課,討厭做作業,討厭一切與學習有關的事情。學校不再是一個使我快樂的地方,學習不再是一個令我愉快的事情。我的學習成績逐步下滑,最後滑到全班倒數第一,而且我將這個名次一直保持到了小學畢業。 老師和同學不喜歡我、不信任我,而父母對我不是罵就是打。我乾脆一條道走到黑:你們不是都認定我是壞孩子嗎?那我就做一個真正的壞孩子。我經常在課堂上故意搗亂,故意惹老師生氣。逃課成了家常便飯,並有過三次離家出走的經歷。 第一次是上小學四年級時,我身上帶了200元錢,出去玩了3天,直到後來身上沒錢了,才給家裡打電話,父親將我接回來了。 第二次是上小學六年級時,我想去青島,卻上錯了車,火車將我拉到了鄭州,我在那裡玩了兩天後自己又偷偷回來了。 第三次離家出走也是在六年級。那次離家出走的原因是不願參加期末考試,我躲在一家遊戲機室玩了三天三夜。我這樣做是發洩,也是報復,報復老師,報復父母。 我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父母管不了我,他們說:"你去工讀學校吧,像這樣下去,你遲早會進少管所。" 開始,我很反感,我覺得他們是把我往火坑裡推。後來我聽人說,工讀學校的老師對誰都管,不管你學得好不好。我就想,工讀學校也許沒有我想的那麼可怕。於是我就來了。 剛來時,看到學校有鐵門、鐵網、鐵鎖,心裡挺害怕的。後來發現, 這裡的老師對學生比較公正,也比較能尊重人。這裡都是小班教學,24小時監護,老師跟我們吃住在一起,如果思想有了波動,老師會主動找我們談心。我覺得在這裡挺好的,沒有人把我當壞孩子,也沒有人有意歧視我,孤立我。 可是如果出去了,去了普通中學,不說別的,就是曾經上過工讀學校這段經歷也會遭人白眼,讓人側目而視。我真的很害怕出去,一想到那些冷冰冰的眼神我就不寒而慄。 54條"罪狀"就這樣擊碎了一個幼小生命的全部自信。對於一個當時只有7歲的孩子來說,還有什麼比早早就被當做垃圾,早早就被打入另冊更殘酷,更可怕! 彭喆的經歷,讓筆者想起美國一位名叫海倫的教師。她在教育後進生效果不佳時,選擇了與彭喆的老師截然相反的做法——發動全班學生互相找優點。 海倫老師做了個小遊戲:讓學生把每個同學的"最好的品行或做過的最好的事情寫下來"。學生寫好後交給老師,老師把每個學生的優點集中起來,然後分別寫在一張張小卡片上,分發給每一個學生。 這張並不起眼的小卡片,讓優秀學生的優點更加突出,使他們更加自信,同時也使那些有這樣或那樣缺點的後進生看到了自己的優點,增加了自信。"尋找優點"的活動還增進了同學之間的了解和信任,使學生之間、師生之間的關係更親密了。 海倫的學生人人都將寫有自己優點的小卡片奉為至寶,珍藏起來。有位叫邁克的青年軍人——這個當年因上課搗蛋而被老師用膠帶封住嘴巴的學生,後來還把這張卡片帶到了越南戰場上。他陣亡後,人們從他的衣袋裡發現了那張因摺疊、磨損而破舊的、有的地方還被粘貼過的卡片,那就是由同學們評述而由老師親手抄寫的邁克最好品行的卡片! 這個故事說明,教育過程中的"人文關懷",說到底,就是對受教育者心靈、精神的高度尊重和小心呵護。而讓學生列舉"罪狀"的做法,其實是對學生的"心靈施暴",有人將這種做法稱之為"看不見的災難",因為它容易使學生自尊受損,自信受挫,個性壓抑,人格扭曲,容易使學生形成逆反心理、厭學情緒、對抗行為、暴力傾向、"奴隸"性格、"雙重"人格等諸多心理障礙和精神疾患。 一位心理教育專家認為,"心靈施暴"的做法,並不僅僅只傷害了當事人,實際上也傷害了班上全體學生的心靈——它將使天真無邪的孩子得到一個重要的"教訓":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揭發"自己,並因此會遭到與當事人一樣的命運。於是,他們要麼視他人為"陷阱"處處防範,要麼處心積慮記住別人的"缺點"以便向老師邀功,純潔的心靈會因此而變得陰暗,健康的人格會因此而受到扭曲。 前蘇聯教育學家蘇霍姆林斯基說:"世界上沒有別的職業比醫生和教師更富有人道性了。"這種人道性是一種潛移默化的營養,它給予學生的教益也許是終生的。因為,無論在怎樣的一個生命里,強大的、弱小的、高貴的、平凡的、聰明的、愚笨的,自尊都是無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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