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上策#
這並不只是「古代君主」的問題。
所謂上中下,一般到底是按什麼來排列的?
其實所謂的「上策」的一般性機制很簡單——擴大對策需要的時間資源項,從而使得謀略可以指向底層的、根本的、必然的要素,而不是指向表層的、即刻的、機會性的矛盾。
允許你用三年的時間,來從根上解決問題,而不是三天時間從事務層面表象的應付危機,前者自然而然的給了你更多的策略工具的選擇空間,也自然而然可以讓你在寬廣得多的路線池裏選擇綜合最優的的方案。
而如果限定你在三天內出效果,你就會發現各種物理的、實在的約束實際上決定了你只能在極小的範圍內選擇。而這個範圍內所有的選擇在綜合效應和長遠利益上來說都是不可能和那些手段豐富的得多的長期策略相比的。
但是這類上策存在的致命問題,在於它太需要信心。
長期治本之策,意味着有一個眼下不太令人愉快的「緩釋」過程——一個要扛心理壓力、扛組織關係的張力、扛自我懷疑的折磨的漫長過程。
沒有堅定的信念,沒有足夠的道德勇氣,上策是選不下手的。
不要以為道德這個東西只是虛無縹緲的事物,在儒家、在禮教的視野下,這意味着對「天地正氣」的一種信仰。
要敢於相信「天地有正氣」,要相信邪終不能勝正,要相信以退可以為進,要相信可以徐徐圖之,要相信在外可以為安。
需要這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信仰,才能在將憂臣疑的時候堅定的維持住繼續推進正確的行動,才能真正的、最快的把正面效應發揮出來,逐漸壓倒負面的懷疑,挺過最黑暗的時期。
而如果對共同信仰的信心不足,猶豫、徘徊,只會將本來可以奏效的策略執行成果然沒有效果,從而自我實現「果然無效」的預言。
坦白說,臣下建言分上中下三策,本身是對君主一種不自覺的試探。
中國的君臣之道,不同於日本的武士道。武士道要求家臣放棄自己對主君的一切評價權,徹底的交託一切個人的價值觀,完全的以主君的價值觀為絕對價值。也因此,東亞倫理觀中並不稱日本大名的僚屬為臣,而是稱為「家臣」。日本的大名家臣們自己也明白這一點,ta們對主君也並不自認為臣,而是自認為為「侍」。武士道,本質上是一種「侍道」,本來就不是「臣道」。
只有有官位的大名、將軍、公卿對天皇稱「臣」。
在中國的天下,君臣之道,遵循「君君,臣臣」的至高原則。
什麼叫「君君,臣臣」?——意思是君主達成君主的資格,臣子才盡臣子的道義。
臣對於君,是有基於理想的選擇的。
我並不是不如你聰明,不如你勇猛,不如你富有、甚至,不是不如你高貴。
你更別以為我還需要靠你賞賜來發家致富。
我們世代傳承,不知已經坐看多少改朝換代了,到底是我們要靠你富貴,還是你要靠我們生存?
是因為我接受歷史所賦予你的先發的、有效的既有組織地位——這是天對於你的敕封;接受人生命運對我們相遇的安排——這是天對於我的敕令;承認你對於天道的可接受的服從——這是我意志的自由。
這三項一起向我昭示的結果,就是天命所歸,是我的際遇所在。
蓋因於此,我才相信由這樣的際遇而來的一切辛勞、痛苦、危險,都是我的天命和我的自願的一部分,我才可以輕鬆的欣然承受,而不是視為來自於他人的惡意和我的損失。
因此,中國的臣並非實質效命於君主,甚至也不是效命於什麼契約、誓言,而是在自己的理性指引下,通過效命於有道君主的形式、與其他同道形成合力,去效命於自己信服的天道。
所以,天道安排一個人坐在主君的位置上,只要這人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同樣是在為這個理想服務,那麼ta是否比我聰明、是否比我強大,都不構成一種問題。我敬的並不是這個人,而是把這個人擺在這個位置上、放在我面前的天意。我敬的是認定ta沒有偏離我所追求的理想的我自己的判斷。
我如果判斷你不夠格,我將掛冠而去。
在這個倫理框架下,臣依天命際遇的安排和個人社會理想原則的篩選事於君,構建君臣關係。
而無論是天命際遇、或者社會理想原則,都與「實力」並沒有必然的邏輯關聯。
你碰巧遇到了一個很理想的團體,而這個團體有一個弱君,那麼假如這個團體奉行着經典的儒家「君君臣臣」的邏輯,弱君將不是你在這個團體裏發揮貢獻、形成合力的妨礙。
所以強臣弱君,不成其為問題。
也因此在秩序沒有崩壞的前提下,人臣不會因為自己比君主聰明、強大、富有就認為自己「理應取而代之」。
於是社會的精英的能力和資源,就不必在無窮無盡的比暴力、比詭詐的零和博弈中被反覆耗盡。
這些被節省下來的智力、體力與資源,就可以被投入到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中去。從而進一步的促進共同理想的實現。
而這背後,就是上中下三策的真正真相。
上策里,有群臣的理想。
君主展現了真誠的道德勇氣,選擇了上策。僅僅憑着這份令人敬畏和疼惜的勇氣,就足以證明你有資格享有最大限度的忠誠。
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行上策,未必就能倖存。
但君既君,臣必臣。
臣等必效死力,鞠躬精粹,前赴後繼;
茹毛飲雪、風餐露宿;
吞炭漆面,忍辱負重;
拋頭顱、灑熱血,粉身碎骨;
雖九死其猶未悔。
人生自古誰無死?死得其所,乃是人生可能的最大幸福。
你不必擔心你受不起,我反而要感謝你。
中策之中,有群臣可以接受的妥協。選中策,證明你被效忠的資格任然有效。雖然不夠理想,但是誰如果這樣就背棄你,ta有失人臣之道。
下策往往完全脫離了臣的理想原則。是純粹從「最大獲利、最大倖存機會」而出的策略。允許擺脫這一切道德原則的束縛,就像允許拉長應對的時間資源一樣,會帶來「額外的策略空間」。
但是,這其實已經越理非法,有悖天道。
提出下策這個行為有倫理上的二義性——第一是作為超出個人理想的朋友,我給了你一個我自己絕不會選擇的下策。這是因為此時我不再單純視你為我藉以實現理想的載體,而是視你為我不惜折損原則,也希望你得以倖存的朋友。
這已經不是盡忠、盡義,而是盡情了。
第二,這是對你的一次公平的試煉。
內外交困之際,我要知道你是不是禁得住這種試探和考驗。如果你面前根本就沒有被擺上過這樣不義的選擇,那麼你即使選擇了義,也不是出於義,而是出於無知而已。
無知之義,不足以為君。
正因為危難當前,我尤其要清清楚楚的知道你還有沒有資格讓我奉你的名受累、冒險、蒙冤。
選下策,君則不君,臣亦可不臣了。
為什麼說「這不只是古代君主的問題」?
因為坦白說,直到今天,這種選擇棲身之地的邏輯仍然在運行着。
它仍然是最可行、最有效的人生策略之一。
你如果想要有所成就,你終究要以或君或臣的身份加入某個組織。
你要記住,君君、臣臣。
君不君、臣不臣。
為君有為君之道,為臣有為臣之義。
不要以為這些詞彙古老,它們背後的邏輯就已經「過時」。
即使你已經生活在火星殖民地里,只要與你共事的仍是人類——甚至擁有人格的外星人、超人工智能——這邏輯都將同樣有效。
這些話,即使太陽隕落,人類已經走向星辰大海,也沒有失效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