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謊話是一副盔甲
2002年7月,某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審理一起殺人案。被告李偉是某醫科大學臨床醫學三年級學生,他用斧頭砍死了自己的奶奶和父親。
站在被告席上的李偉面色蒼白,自始至終都在默默地流淚。聽眾席上坐着他的母親,那位失去了婆母和丈夫的女人哭得淚人一般,她想不通,自己一向引以為榮的兒子,怎麼會喪心病狂地將斧頭對準自己的親人?!
事情發生在2002年2月24日。
這天,是在外地某醫科大學上學的李偉準備返校的日子。父母早就商量好了,準備親自送兒子去學校。李家有兩套對門的房子,李偉和奶奶住201號房間,父母住對門的202號房間。帶到學校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出發的時間也到了,卻遲遲不見兒子過來拿東西。父親說:"我過去看看。"
可是十幾分鐘過去了,父子倆都沒有過來拿東西,他母親一邊擦地板,一邊覺得十分納悶兒,正在這時,李偉突然臉色蠟黃地沖了進來,一屁股就坐在客廳的凳子上,他喘着粗氣說:"我把爸爸和奶奶給殺了,媽,咱們一塊兒死吧。"
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母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立即向對門的201室衝過去,卻被李偉死死地抱住了。這時她才意識到家裏真的是出大事了。她哭着求兒子:"救救你爸,救救你奶奶吧,他們不能死……"她一邊哭着說着一邊掙扎着要往對門沖。可是李偉仍死死地抱住母親,不放她過去。她大聲喊叫着要他放手。聽到母親的喊叫聲,李偉才慌亂地放了手。
她衝到對面房間,見丈夫躺在臥室的地上,滿地都是血,似乎還有微弱的呼吸,床上橫躺着的婆母已死亡,脖子上明顯地纏着一根電線,西屋寫字枱上有把斧子,斧子上沾滿了血。
她慘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突如其來的慘禍將她擊蒙了,她不知道兒子為什麼要對自己的親人下毒手。她對兒子說:"你去自首吧。"
李偉聽了,十分慌亂不安,他說他不敢去自首,他知道自己的罪孽有多重,他要母親跟他一起死。他說:"咱們一起死吧,死了就都解脫了。"
母親認為兒子一定是在神經不正常的情況下誤殺了自己的親人,如果自首,也許還會有一條生路。她說,你已經錯了,不能一錯再錯,你去自首就會得到寬大處理。
在母親的勸說下,李偉終於同意自首,她顫抖着手撥通了電話。幾分鐘後,110巡警、急救人員和公安分局刑警火速趕到。
李偉的父親在送往醫院的途中便斷了氣,他至死都不明白兒子為什麼要殺他。
被關進看守所的李偉並不知道父親已死在他的斧頭下。他告訴審訊人員,他要殺死奶奶和父親,並要母親和他一起去死,不是恨他們,而是愛他們。他說他跟家人的感情一直很好,尤其依戀和孝順奶奶。父親儘管對他有些嚴厲,可是他們之間從未發生過衝突。他說:"他們平時和我的關係非常好,我對他們只有愛,是一點恨也沒有。"
因為愛而去殺人,這似乎是一個十分荒謬的邏輯。但聽了李偉在法庭上的陳述,竟然也能找到通往這個荒謬邏輯的路徑——
我父母都是好強且勤奮的人,沒有考上大學,是他們心裏最大的遺憾。父親原是一家企業的工人,硬是靠自學成了這家企業不多的一名技師。母親也靠自學成了一家國有企業的會計。可他們的發展卻經常受到文化水平和文憑的限制。
也許正是因為他們自己的特殊經歷,他們認為,只要我學習好,考上大學,考上研究生,將來的發展道路就會一帆風順,他們對我寄託着很大的希望,希望我有出息,希望我有一個比他們更好的人生。因此,保證好成績,成了他們對我寄予的惟一目標。
我上學後,父親每天不厭其煩地親自輔導我學習,無論是默寫、背課文,還是做習題,他都要求我做到一絲不苟。我喜歡做習題,不喜歡死記硬背一些東西,所以我的數學、物理、化學成績一直都不錯,語文、政治、歷史、地理一些需要大量背誦的科目一直不太好。父親為了鼓勵我練"背功",有時甚至陪着我背。
記得有一次,要考政治,老師給我們發了一大摞問題和答案,我一看有那麼多要背的內容頭就大了,一直拖拖拉拉地不願背,父親說:"來,我跟你一塊兒背。"那時,他已是快40歲的人了,每天晚上都跟我一起背到十一二點鐘。那次政治考試,我考了99分,是全班最高分。
也許是對我期望太高,父親對我要求很嚴。記得有一次期末考試,我語文一科沒考及格。回到家,父親問我的考試成績,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他語文沒及格。他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就將我狠狠揍了一頓。那天晚上,連一向寵愛我的母親也陰沉着臉罵我不爭氣。她說:"我有病還堅持上班,不都是為了你,你不好好學習怎麼對得起我?"
其實,我從沒有考不及格過,一次偶然的失誤就挨了打,這使我對考試充滿了恐懼。真是越怕越出錯,到了期末考試,我又有一門功課不及格。想起上次挨打的經歷,我嚇得不敢回家。我將成績單揣在口袋裏漫無目標地在街上走着,突然,我發現路邊地攤上有賣"消字靈"的,靈機一動,便買了一瓶。
我找了個沒人能看見的地方,將"消字靈"塗在那個該死的"52分"上,果然有效,"52分"就像穿了隱身衣一樣看不見了。猶豫了一會兒後,我在那個空白處填上了"88分"。
回到家,父母親已經下班回來了,我一進門,他們就問我的考試成績。我將那張成績單背了一遍。也許是做賊心虛,背到那個被我塗改的分數時,我一下結巴起來。父親似乎不放心,要過了成績單,看着看着,臉上綻開了笑容,然後表揚我說:"好樣的,這才像我的兒子。"
那天飯桌上,父親、母親還有奶奶都一臉笑容,一個勁兒地往我碗裏夾好菜。
說真話會挨打,說謊話有獎勵。認識到這一點後,我再也不敢說真話了,我將謊話當做一副盔甲,每一次犯了錯誤或者沒有考好,我就穿上它,它讓我逃過了一次次懲罰。
在父母眼裏,我是一個很乖順很聽話的孩子,我從沒跟他們頂過嘴,學習成績雖然不是特別冒尖,但順順噹噹地考進了重點高中。這讓他們很驕傲地高興了好一陣子。
父母對我的學習要求很嚴,有時嚴得甚至有點苛刻,但他們在生活上對我百般呵護,真可以說是照顧得無微不至。怕我游泳出事,他們不讓我學游泳,一直到上大學我還是"旱鴨子"。學校組織春遊,母親怕我出事,堅決不讓我參加。每次,當同學都興高采烈地出去春遊了,我卻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呆在家裏做父親給我佈置的作業。有時在家學習累了,我想出去走走,母親也不讓我去,說街上車多怕我出事。我很羨慕那些能自由自在玩耍的同學,但是已經做慣了"乖孩子",我不敢違背父母的意願。再說,他們都是為我好。
我高考填報志願也是父母一手包辦的。從我內心來講,我不願報考那些偏重記憶的專業,雖然這麼多年來為了應付考試我不得不去死記硬背一些知識,但我仍一直很厭煩死記硬背,我不想上了大學還受此折磨,更不願以後所從事的職業與死記硬背脫不了干係。可是父母卻要我報考醫科大學,他們找出了學醫的種種好處,還說奶奶有糖尿病,學醫,以後可以照顧家人。我心裏雖然一百個不願意,可還是聽從了他們的安排。再說,當時我對醫學專業一無所知,根本就不知道這個專業要學哪些課程。
進了大學後,我才發現自己選錯了專業,學臨床醫學不但枯燥,而且大部分知識都靠記憶,這正是我不喜歡的、厭煩的。漸漸地,我對所學的專業失去了興趣,聽課、做作業都成了一種痛苦的折磨。
我開始逃課,不是在宿舍睡覺,就是去遊戲機室,有時在那裏一呆就是幾天幾夜。第一個學期,我有兩門功課不及格,我不敢將實情告訴家裏。父母也許因為我考上了大學了卻了他們的心願,所以也不像原來那樣盯着我的學習了,所以每次回家我只報喜從不報憂,處心積慮地向他們隱瞞自己的學習成績。
大二結束時,我累計已有10門功課不及格。學校對我做了跟班試讀的處理,要求我交2700元的試讀費,並讓我帶信給父母,叫他們來學校一趟,或者寫一封信來。
我嚇壞了,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父母知道真相。那個暑假,我每天都心神不定,如坐針氈。眼見快開學了,我只好硬着頭皮求一個老同學,摹仿我父親的口氣往學校寫了一封假信,然後偷蓋了父親的印章。
讓家長給學校寫信的事兒雖然拿一封假信混過去了,但跟班試讀要另交的2700元學費卻讓我一籌莫展。家裏每個月給我的生活費基本上是固定的,扣除伙食費,剩下來的錢基本上都被我扔進了遊戲機室,身上幾乎沒有結餘的錢。
為了湊夠這筆錢,我勒緊褲腰帶,少吃飯,少吃菜,從生活費里一點點地往外摳。但僅靠這還不行,學校一次次催我交錢,逼得沒辦法了,我只好厚着臉皮跟同學借錢,後來總算湊齊了這筆款子。為了還借的錢,我整整一個學期幾乎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菜。
經歷了這件事後,我也想好好念書,可是落下的課實在太多了,而且那些醫學課本來就生澀難懂,我一看書就犯困,一做作業就頭疼。為了擺脫恐懼和煩惱,我又一次次去了遊戲機室。大三上學期,我又有4門課不及格,到這時為止,我總共有14門課不及格,通過補考仍有3門課不及格。
我知道等待自己的結果是什麼,我對那個結果充滿了恐懼和絕望。不出所料,壞消息很快就來了。放寒假的前一天,老師通知我去校領導辦公室,校領導嚴肅地告訴我,像我這樣的成績已經符合退學處理的條件,如果不想退學就得降級,但要多交一年的學費,他讓我選擇一個處理結果。
我羞愧萬分,心亂如麻,最後,我跟校領導說,得回去跟家長商量。
回家後,我怎麼也沒法向父母開口講這件事。上大學的這兩年多里,我一直在製造着我在認真學習、成績也不錯的假象,我用謊話一次次地欺騙了他們,他們根本就不知道我真實的學習情況。面對他們,我心裏充滿了愧疚,也充滿了害怕。我害怕講出真相,父母將希望全都寄託在我身上,如果他們知道了真相,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結果。
整個寒假,我心裏都像壓了塊鉛,一方面怕父母傷心難過,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糟糕的學習狀況;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如何跟學校交待。我不願退學,但是如果選擇留級,就得多交一年的學費,我到哪裏去弄這筆錢?我父母都是工人,掙錢不多,這些年來掙的錢很大一部分都給我上學了,如果他們知道我學習成績如此糟糕,知道我要被退學或被留級,他們恐怕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隨着開學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的心情越來越煩躁,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最後,我決定割腕自殺,只有一死了之才能擺脫所有的煩惱。可是又一想,如果我死了,奶奶怎麼辦?父母親怎麼辦?他們將希望寄託在我身上,如果我死了,他們還是等於希望全部破滅了,也沒人照顧了,而且後半輩子都會生活在痛苦中,我不忍心讓他們這麼痛苦地活着,這對他們來說太殘忍了。
自殺仍然不能擺脫所有的痛苦和煩惱。怎麼辦呢?那兩天,我翻來覆去也想不出一個好辦法,最後就想,乾脆一家人全死了,全死了就完了。這樣大家也就都解脫了。
事情發生後,李偉的母親認為兒子一定是瘋了,在她的要求下,公安機關為李偉做了精神疾病司法鑑定。結果證明,李偉沒有精神疾病,在實施犯罪的時候,他沒有喪失辨別能力和控制能力,具有完全責任能力。
雖然兒子犯了彌天大罪,可是做母親的仍不願失去他這個惟一的親人,她為李偉請了律師,希望能夠減輕法律對他的懲罰。
在法庭上,李偉痛哭流涕地希望得到寬大處理,他說:"我母親歲數大了,她已經失去了親愛的丈夫和母親,我實在對不起他們,我對不起任何人,我希望能給我機會,讓我贖罪,讓我照顧好我母親。"
2002年8月,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李偉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這場家庭悲劇令許多人唏噓不已。可是,這棵罪惡之苗是誰栽下的,這個悲劇之根又來自哪裏?
法庭上,李偉自己作了回答,他說,因為說真話挨打,從此我不敢再說真話。為了掩飾第一次講的謊話,我必須不斷地編造謊話,謊話就像一個令人恐懼卻又無法擺脫的連環套,最終將我送進萬劫不復的絕境。
說真話挨打的經歷許多人都有過。當說真話必須付出昂貴的代價時,說真話的人將會越來越少。當說真話的成本越來越高時,說謊話的人將會越來越多。也許這些孩子的父母並不是有意慫恿孩子說謊,可是對真話的懲罰,對謊話的獎勵,卻在無意中誘導了孩子,當他們面對是說真話還是說謊話的選擇時,趨利避害的本能就會使他們選擇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