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 登录 | 注册

目前共有46篇帖子。

【紀實小說】是誰「殺」了我——毀了孩子一生的一件小事

31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3
二、扔在風裏的童話

  當我動意要寫這本書時,就決定要將暘暘的故事寫進去。

  暘暘是我一位朋友的兒子。暘暘的父親是某大學教現代文學的教授,母親是一位資深記者,可是暘 暘沒有子承父業,也沒有子承母業,在大學裏學了一門與父母的職業相距甚遠的自動化專業。

  去年高考前,暘暘的母親來找我,說暘 暘執意要報考外地院校,而且拒報一切與文科沾邊的專業,譬如經濟類專業、法律專業、新聞專業等。

  她搖着頭說,這孩子不知怎麼了,愛好方面一點都不像我和他父親,家裏滿屋的文學書籍他從來不看。說出來讓人不相信,他各門功課里最差的是語文,每次考試總是語文成績影響了總分。

  他小時候識字很早,一歲多能背十多首唐詩和兒歌,3歲多就能自己編故事。那時他奶奶家的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石榴花開得轟轟烈烈,花期過了便會結出果實,果實一天天地長大、成熟。到了摘石榴的日子,只要我不出差總會帶他去奶奶家幫忙摘石榴。

  那天,我們幾個大人正忙着摘石榴,他站在樹下揚着頭興奮地看着滿樹的石榴說:"媽,你看,樹上有好多好多小'燈籠'。"

  是啊,那一個個渾身泛着胭脂紅的石榴,可不就像掛在樹上的小"燈籠"!

  那天晚上,我哄他睡覺。像往常那樣,睡覺前我要給他講故事。兒子說:"媽媽,我也編了一個故事,我講給你聽好嗎?"

  我很驚喜,讓他講給我聽,他繪聲繪色地講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有一位老爺爺在大山里迷了路,天很黑很黑,他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他發現前面很遠的地方有個東西在一閃一閃地發着光,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棵石榴樹,樹上掛滿了一個個小燈籠。老爺爺高興壞了,他將小燈籠一個一個摘下來拿在手裏,沒想到手上的小燈籠一下變成了一個大燈籠,老爺爺提着大燈籠找到了回家的路。他終於回家了。

  我樂得哈哈大笑,為兒子豐富的想像力而高興。後來,我將兒子編的故事寫進了他的成長日記,我想,他以後長大了,看到了自己當年編的故事一定也會樂得開懷大笑。自從兒子出生後,我一直在給他記日記,將他成長過程中點點滴滴有趣的事都記下來,我想等他長大後,那將是我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還有一件事也能從那本日記里找到。

  也是他3歲多的時候。有一天,我帶他出去散步。我們走過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樹林裏有枝葉茂盛的大樹,也有剛栽下去不久的小樹苗。

  兒子仰頭看看大樹,又看看那些還沒長出新葉的小樹,問我說:"為什麼春天來了有的樹換上了綠衣服,有的沒有換上綠衣服?"

  我笑着說:"媽媽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倆一起好好想想,看誰最先想出來。"

  兒子皺起小眉頭,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拍着小手跳起來說:"媽媽,我知道了,春天來了,所有的樹媽媽和樹寶寶都要換上綠衣服,可是那幾個樹寶寶貪睡起晚了,他們找不到媽媽為他們準備好的綠衣服了,他們正在着急呢。"

  我趁機指着前面一棵依然是枯枝敗葉的古樹問他:"那又是誰呀,為什麼他也沒換上綠衣裳呀?"

  兒子不假思索地說:"那是樹奶奶,她老了,手僵硬了,衣服穿不上了,她正在焦急地喊:"誰來幫幫我!誰來幫幫我呀!"兒子也許是想起了那天早上起來,他找不到衣服的情景。

  在他的成長日記里,我還記下了一件事。

  他4歲多的時候,我們帶他去峨嵋山旅遊。那天晚上為了看日出,我們凌晨3點鐘就上了金頂。我們坐在山頂上靜靜地等候着日出。突然,兒子指着天上的星星說:"我要是能到天上去,我一定把那顆最大的星星摘下來,將它掛在我們家裏,那樣,我們家就不用電燈了。"

  4點鐘左右,東方開始出現一抹魚肚白般的光亮,又過一會兒,太陽露出了一道細細的金線,兒子拍着手興奮地說:"那是孫悟空的眉毛";當太陽露出了一道彎彎的金邊,他又喊着:"那是一個金月亮";當太陽終於躍出地平線,他說:"那是一個大蛋黃。"

  小學二年級時,他剛剛學會寫完整的句子,有些句子他寫得很精彩,比如,"我想聽到開花的聲音"、"河裏的水很活潑"、"上街時,我把爸爸丟了"、"星星是用做月亮剩下的東西做的"……

  兒子豐富的想像力常常讓我們驚嘆,我們幾乎認定了這孩子將來不是當作家就是當記者,肯定是從事文字方面的工作。

  沒想到,上學後這孩子反而沒有以前的想像力了,變得呆板了,語文成績也一直不好。我和他父親大學學的都是中文專業,從他上小學起就一直輔導他寫作文,可是他作文卻一直寫不好,乾巴巴的,沒有靈氣。

  開始,我們認為是他書讀的太少了,找出一些文學名著給他看,結果,一套《紅樓夢》他看了一年都沒看完。後來我又給他買了不少優秀作文選之類的書,想立竿見影地幫他提高作文成績,他好像也沒什麼興趣,看了幾頁便扔在一邊了。

  我和他父親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將來從事新聞工作,所以常有意讓他加強文科方面的學習。

  高一上完後,學校開始分文理班,我們建議他去文科班,一是我倆都是學中文的,有文科"情結";二是考慮將來就業。我們畢竟都在這個圈子裏,將來找工作要好辦些。還有一點考慮是,他父親所在的那所大學出台了一個政策,本校教工子弟如果報考本校可享受一定的優惠條件。但那是一所文科院校,主要以招文科生為主。

  可是他仍執意要去理科班,死活不願去文科班。考慮到現在有很多文科專業在招生時都實行文理兼收,我們就讓了步,讓他去了理科班。可是現在就要填報志願了,他仍是一百個不願意報文科專業。我們說,你如果不願學新聞,學經濟或者法律也行,可是他拒報所有與文科沾邊的專業,第一批院校的第一志願,他報的專業是熱能與動力工程,第二批院校的第一志願,他報的專業是自動化,都與文科風馬牛不相及。

  談起馬上就要進行的高考,她憂心忡忡地說:"其他科目我不擔心,就擔心語文拖了他的後腿。"

  暘暘的母親來找我,是搬我這個救兵去做她兒子的工作。她說:"我已經沒轍了,什麼道理都跟他講了,他還是不願報文科專業,你幫我去勸勸他。"

  這個請求讓我很為難,從感情上我理解她的記者"情結",同情她處處為兒子着想的苦心,但是理智上,我又不同意他們的想法,選擇學什麼專業畢竟是孩子的權利,父母不應該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孩子。

  我對暘暘母親說:"既然暘暘不願報文科專業一定有他的道理,再說文科一直是他的弱項,又何必要避強就弱呢?再說,即使在你們的逼迫下他報考了文科專業,如果他不喜歡,一定會學得很痛苦,在痛苦中學習能學好嗎?如果學不好,或半途而廢,你們會更傷心更失望。"

  暘暘母親雖然沒再堅持讓我去做說客,但仍希望兒子回心轉意,聽從他們的勸告。後來我得知,暘暘還是按自己的意願填報了志願。

  見到暘暘,是高考結束後。那天,我去他家取書,他母親在廚房忙晚飯,暘暘躺在沙發上看一本有關圍棋的書。

  我說:"暘暘,你為什麼不願學文科呢?"

  他皺了皺眉頭說:"我討厭文科,舞文弄墨的,有什麼意思。"

  奇怪了,父母舞文弄墨了一輩子,兒子卻說出這番話來。

  我們坐在沙發上聊起來。暘暘是個很健談的孩子,談起討厭文科的原因,他談起了上小學時的一位語文老師。

  暘暘說,那時候我很討厭那個語文老師,所以也討厭上了他上的語文課。說起討厭那位語文老師的原因,暘暘講起了一件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我上二年級。一天,老師讓我們用"藍"組詞造句。我腦海里馬上出現了一個難忘的畫面:

  海邊,狂風扯着烏雲像一頭狂怒的獅子從天邊滾過來,剛才還一直很平靜很溫柔的大海突然變了臉,它咆哮着,一浪高過一浪地奔騰着、拍打着堤岸。

  那是爸爸帶我去青島旅遊時,我在大海邊看到的一個畫面。

  我腦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個詞:"藍波",藍色的波濤正是我當時看到的大海的形象。於是我用"藍波"造了一個句子:大海憤怒了,藍波翻滾。

  想出了這個詞後,我心裏暗自得意,用"藍"組詞,一般都會想到"藍天"、"藍色"什麼的,"藍波"這個詞不但不落俗套,而且標新立異讓人耳目一新。我想,老師一定會表揚我的。

  第二天上語文課前,老師先將改過的作業本給我們發下來,我急切地翻開作業本,想看到老師的讚賞之詞,卻沒想到老師不但將我作業本上的"藍波"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還在旁邊批了幾個字:亂彈琴。他將"藍波"改成 了"藍天",並造了一個句子:小鳥在藍天上自由飛翔。

  事情還沒完。上課了,老師將我叫到黑板前,讓我將被他打了一個大大紅叉的句子抄寫在黑板上。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只好一筆一畫地將那個句子抄寫在黑板上。

  抄完後,老師沒有讓我回到座位上。他質問我說:"這個'藍'字在一年級就學過了,我即使問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他也能回答出'藍天'、'藍色',你為什麼不會?'藍波'是詞嗎?你在哪裏見過這個詞?這不是瞎扯淡嗎?不要自作聰明!……"

  然後,他又從組詞的錯誤談到學習態度,總之,我挨了狠狠一頓訓斥。

  沒過多久,我又因"自作聰明",再次受到老師的批評。二年級下學期期中考試,語文試卷中有一道試題是"天空是__的",我填的是"灰灰的",結果被老師扣了2分。老師在講解試卷時將我的答卷作為反面教材,他說:"天是什麼顏色,當然是藍藍的了,可是有的同學自作聰明,填的卻是'灰灰的',天怎麼能是灰顏色的呢,正確答案應該是:天是'藍藍的'。"

  我心裏很不服氣,晴天時,天是藍藍的,可是天陰了可不就是灰灰的,天有時還會是"白白的"或者"黑黑的",只能填"藍藍的",那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

  三年級後我們開始練寫作文,都是命題作文,什麼《我的爸爸》、《我的媽媽》、《讓我難忘的一件事》、《寫一件你周圍發生的事》、《一件好事》等等。我自認為寫得不錯的作文,總是得分低。而一些胡編濫造的作文反而得了高分。

  每個星期一的早晨,學校都要舉行升國旗儀式。有一次,語文老師讓我們寫篇作文,題目是《當國旗升起的時候》。在這篇作文的開頭,我寫着:

  清晨,當太陽冉冉升起的時候,鮮紅的國旗在微風的吹動下,好像在向我們招手說"同學們,你們好嗎?"

  一隻小鳥在旗杆上面飛過,它似乎知道我們正在舉行升國旗儀式,喳喳喳地快樂地叫着……

  老師給我這篇作文判了不及格,然後又將我喊到他的辦公室說:"怎麼能在升國旗的時候看到一隻鳥飛過去呢?即使看到了也不能這樣寫!國旗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的,紅色象徵着革命的勝利,這些很重要的、有意義的東西你不寫,偏要去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又傷心又委屈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後來我再也沒有認真地寫過一篇作文。我開始討厭上了語文,更討厭上語文課,因為再精彩的篇章也讓老師給講得索然寡味。

  後來上了初中、高中,寫作文更是千篇一律的八股文。我爸和我媽不辭辛苦地輔導我寫作文,他們卻不知道,我如果按照他們教給我的那樣去寫,沒準兒成績更糟。

  聽了暘暘的講述,心裏沉甸甸的。我看過作家鄒靜之寫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女兒的作業》,在談起今天的語文教育時他寫道:"我那曾寫過'圓珠筆在紙上快樂地蹭癢'這樣句子的女兒,開始為作文編造她的故事。她熟悉表揚稿和思想匯報那類的文體。她的作文幾乎是假話、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她的同學幾乎都寫過扶老婆婆,給老師送傘,借同學橡皮那類故事。他們共同編着一樣的故事,然後套上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這樣的格式,去到老師那兒領一個好分。"

  在這樣的寫作中,不但孩子的想像力被閹割了,求異的思維、誠實的品格、自然的情感也被壓抑了、閹割了,寫作不再是一種精神的愉悅,而是一種令人痛苦的、枯燥無味的編造。語文成了一門讓學生望而生厭的課,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

  讓人扼腕嘆息的是,無數有文學天賦的孩子也許就這樣被扼殺在搖籃里,從而終身與文學絕緣。
32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4
三、我的影子不見了

  2002年3月,對於老董一家來說,是一段混亂的、難熬的日子。

  兒子董亮報考中央美術學院兩次落榜,今年準備第三次參加高考。可是2月底,眼看就要參加專業考試了,董亮突然留下一封信出走了。

  早晨起來,老董像往常那樣去兒子房間喊他起床,發現兒子不見了,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顯然沒睡過。桌上堆積如山的書和複習資料也不見了,只有一些廢棄的紙張。老董的腦袋像挨了一棍,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站在兒子房間裏,一時間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妻子準備好了早點,見父子倆遲遲未從房間出來,心裏納悶,便也走了進來。看到眼前的一切,她的臉霎時變得慘白,她嗓音顫抖地問丈夫:"亮亮呢,亮亮哪去了?"

  他們在桌上發現了兒子留給他們的信——

  爸、媽:

  我知道你們望子成龍的心情,可是我對自己報考中央美術學院確實沒有信心。去年我就跟你們商量,想改報普通院校,可你們不同意,非逼着我去報考美院,結果還是失敗了,還是失敗在專業課上。

  爸爸不服氣,總認為是考專業課的老師沒眼光,可是我自己明白,雖然我有較為嫻熟的繪畫技巧,可是我筆下的畫缺少靈氣,構思是呆板的,線條也是呆板的,我不是失敗在技巧上,而是失敗在想像力和創造力上。

  而最要命的是,我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喜歡畫畫,一個人如果對自己正在做的事缺乏興趣,他就不可能做好,就不可能做得很出色。與其他專業相比,畫畫更需要想像力,可是我覺得自己的想像力似乎早就枯竭了,每次拿起畫筆,我沒有激情,沒有創作的衝動,只是迫於壓力才機械地在紙上塗塗畫畫。

  我知道爸爸對我寄託很大希望,我也知道,沒有能成為畫家是你終身的遺憾,正是因為這種遺憾,你希望我能實現你的理想。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將我帶到中央美術學院參觀,你告訴我,那是你經常夢見的地方,你希望將來有一天我能成為這所大學的一名學生。

  考中央美院,做一名出色的畫家,成了我童年、少年時的夢想。

  第一次考美院我是盡了力的,卻沒想到在專業考試複試時被刷下來。其實被刷下來後我就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因為我發現,在強手如林的考生中,我想取勝是很難的,而且我不願再復讀一年,不願再忍受備考的煎熬。所以當得知專業考試沒通過時,我就萌發了當年考其他普通院校的想法,其實從內心來說,我最喜歡學的專業並不是繪畫,而是法律。我想當法官的夢想遠遠超過了想當畫家。

  可是,望着爸爸痛惜的、期待的目光,我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不忍心打破你們的夢想。

  為了圓你們的夢而不是我的夢,我不得不硬着頭皮走進復讀生的行列。我一邊去復讀班聽課,一邊去你們為我請的老師那裏接受專業輔導。一課時輔導費150元,每周上3課時就是450元,這對於我們這個工薪家庭來說是一個沉重的負擔。你們越是不管一切地期待我成功,我心裏的壓力就越大。我害怕失敗,我害怕辜負了你們的期望。

  帶着這種沉重的壓力,我第二次走進考場。可是命運並沒有關照我,在專業複試時我又一次敗下陣來。

  第二次失敗,幾乎徹底摧毀了我學習繪畫專業的自信,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分析自己,我看到了自己學這個專業的先天不足,原因正如我前面所說的,我缺少學習這個專業所特別需要的想像力,我缺少創作激情和衝動。

  我的第二次失敗對你們的打擊很大,得到我專業課未被通過的消息,爸爸一夜未合眼,一個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悶頭抽了一晚上煙。早上起來,看着爸爸熬得通紅的眼睛,我鼓起勇氣說出了想報考其他普通院校的想法,爸爸聽了暴跳如雷,說:"那你不如拿刀把我殺了!"

  爸爸的話讓我很絕望,很無奈,我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再一次走進復讀的行列。

  可是你們知道我內心的壓力和痛苦嗎?你們為什麼一定要逼着我在一條道上走到黑呢?如果今年再考不上怎麼辦?我還考下去嗎?最後即使考上了,我也許會像那個白了頭才中舉的范進一樣瘋掉!

  隨着專業考試的臨近,我內心的恐懼與日俱增,過去爸爸常對我說:"跌倒了,爬起來!"可是兩次跌倒,已讓我徹底喪失了信心,我再也沒有爬起來的力量和勇氣了。

我決定不去考中央美院,我想學法律,其實我早已開始在做這方面的準備。我不敢當面告訴你們我的決定,我知道這個決定對爸爸來說太殘忍,我的放棄就等於毀了他的希望和理想。

  所以,我想暫時離開你們一段時間,找一個地方潛心複習。你們不要着急,也不要找我,過一段時間我會回來的。

  請你們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兒子亮亮

  我看到董亮這封信時,已是3個月後。因為做一個有關高三家長的採訪,我認識了老董。

  談起兒子的出走,老董幾次哽咽失聲:

  "看了兒子的信,我的頭一下就大了,他媽媽急得嚎啕大哭。當時顧不得想太多,我趕快往親戚朋友那裏打電話,又給兒子的同學打電話,他們都說沒見到亮亮,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後來我想,既然兒子讓我們不要找他,不讓我們知道他在哪裏,找也沒用。他說想參加7月份的高考,高考之前他也許會回來。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兒子的出走確實對我打擊很大,那個月我體重一下減了十多斤。我一直希望兒子考中央美院,雖然連續兩年失敗了,但我相信他能考上,這種信念一直支持着我。我從小就夢想當一個像齊白石、徐悲鴻那樣的畫家,可是剛進初中就遇上'文化大革命',15歲便去黑龍江插隊,在那裏一呆就是8年。1978年,我參加高考,被某師範學校美術專業錄取,畢業後分到小學當美術教師。我一直希望兒子能實現我沒有能實現的夢想。

  "他一歲多時,我就開始教他學畫畫。應該說,他的基本功是沒問題的,問題可能就出在興趣上。小時候,他很喜歡畫畫,畫完一張畫,就自己貼在牆上,結果他房間的牆上貼滿了他畫的畫。他7歲時,參加全市兒童書畫比賽就拿了一等獎,他的那幅作品後來還被一家兒童雜誌作了封面。

  "他現在放棄學了多年的專業確實很可惜,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說服他了,只好由他去了。"老董告訴我,兒子已經回家了,正在家中緊張備考。

  見到董亮是在高考結束後,當時,一家人正如坐針氈地等着分數下來。董亮自我感覺考得一般,但他說即使只夠大專線,他也不準備再復讀了。

  談起離家出走,董亮說那是迫不得已作出的決定。他說:"如果我不離家出走,我爸決不會同意我放棄考中央美院。"

  董亮告訴我,離開家後他並沒有走遠,而是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小平房,走時,他身上帶了2000多元錢,是爺爺奶奶和親戚們給的壓歲錢。他說離家出走的念頭其實春節前就有了,到了2月底他覺得再不走就走不了,因為專業考試前,爸爸準備將他送到一位老師那裏上強化輔導班。

  "放棄報考中央美院僅僅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嗎?"我問。

  "也不完全是,只要我堅持考下去,也許有一天能考進去,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覺得自己越畫越沒靈氣,越畫越沒感覺,這才是最可怕的,即使考進了中央美院,我覺得自己在專業方面也不會做出什麼成就。"

  "聽說你的畫曾經得過獎?"

  董亮苦笑了一下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後來就不行了。"

  "為什麼?"

  "我覺得跟我爸的教育方法有關。小的時候我覺得畫畫很快樂,心裏怎麼想的就怎麼畫,隨心所欲。後來長大了,一切都得按他規定的畫,他對我要求很嚴格,不允許我有自己的想法,線條、顏色、構圖都要嚴格按照他教的去做。如果違反了,就得受懲罰。記得小時候,我爸經常教訓我的一句話是:'怎麼了,你小子還沒走穩就想跑!'然後我的小手就得挨打。"

  董亮說他對父親的感情很複雜,有敬畏、懼怕,也有憐憫。因為父親在他的身上幾乎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

  我什麼時候開始學畫畫已經記不清了,後來聽媽媽說,我一歲多時,就已經能握着筆在紙上畫圓圈了。後來長大一點,爸爸就將蘋果放在我面前,讓我畫蘋果,再後來又在我面前擺放一朵花,讓我畫花。爸爸要求我一絲不苟,一個蘋果、一朵花往往要畫上幾百遍,直到畫得像了,才允許我畫別的。

  我5歲的時候,父親開始教我畫人物。我畫的第一個人物是我自己。那天,父親拿出一張我的照片放在桌上,讓我將照片上的我畫下來。那張照片是在動物園門口拍攝的,我站在陽光下裂着嘴笑得很開心。

  我一邊看着照片一邊認真地畫起來,照片上的我,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那是太陽光照的,我覺得小眼睛太難看,便將眼睛畫大了,還加了雙眼皮。照片上的我,掉了兩顆門牙,我又將門牙補上去了。畫完後,我左看右看覺得缺了點什麼,缺什麼呢?我想了想,終於想起來了,那天照像時,我看見地上有我的影子,可是照片上卻沒有。於是,我又在"我"的旁邊加了一團淡淡的黑色。

  畫完後,我將畫送給父親看,他指着被我修改的"眼睛"和"牙齒"說:"誰叫你畫成這個樣子的?這像你嗎?"然後他又指着那團黑色問:"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那是我的影子。"我回答說。

  "誰叫你畫影子的,你沒看見照片上沒有影子嗎?"

  "那天太陽太大了,將影子照得看不見了,我當時看見身後有影子。"我爭辯說。

  "我讓你照這個照片上畫,誰讓你畫影子了?"父親滿臉惱怒地揚起手便給了我一巴掌,然後又逼着我拿塗改液把"我的影子"抹掉了。

  我畫的"我",只是對照片上"我"的拷貝,沒有躍動的生命,沒有生機,沒有活力。

  小時候,因為隨心所欲,胡亂塗鴉,我沒少挨打。

  記得還有一次,爸爸給我佈置作業,讓我畫一隻鴨梨。我畫着畫着,腦子裏一下來了靈感,我決定畫一隻會說話的梨。我在鴨梨的"肚子"上畫了一張嘴,紅的嘴唇,白的牙齒,並在旁邊寫了一行字:你想吃我,我就先吃掉你!

  過了一會兒,爸爸來檢查我的作業,發現我沒按他的要求畫,非常生氣,他撕碎了那張畫,並命令我必須在那天下午畫出10張梨,否則不允許我吃飯。

  一次比一次嚴厲的懲罰,使我變乖了,變老實了,我再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拘泥於面前的實物,拘泥於一些現存的景象,我想像的翅膀再也張不開了,飛不起來了。畫畫對我來說,已不再是一件讓我快樂的事,而是一件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有時甚至是一種痛苦。

  董亮的這番話,讓我思考良久。他的父親不能說不愛兒子,他節衣縮食、傾注全部身心地要將兒子培養成才,可是他卻沒有意識到,成才的一個基本前提就是能自由地想像,自由地創造,如果將鳥的翅膀捆綁起來,它還能飛嗎?被縛翅膀的鳥只會是一隻呆鳥,一隻死鳥!

  我曾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

  一堂小學美術課上,一位老師教孩子們畫蘋果,教完了畫蘋果的技巧後,他將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擺放在講台上。孩子們認真地按照他的要求畫着。這時,老師走到一個孩子跟前,發現他畫的蘋果是方的,便耐心地詢問他說:"蘋果都是圓形的,你為什麼畫成方形的呢?"

  孩子抬起頭天真地回答說:"我在家裏看見爸爸把蘋果放在桌子上,不小心,蘋果滾到地上摔壞了,我想,如果蘋果是方的,它就不會滾下來,就不會摔壞,那該多好呀!"

  老師摸了摸他的頭鼓勵說:"你真會動腦筋,祝你早日培育出方蘋果。 "

  這位可敬的老師像呵護自己的眼睛一樣呵護着孩子的想像力,因為他知道,想像力既是創造的源泉,也是發明的源泉。它是人世間最為寶貴的一種能力,這種能力是一種智慧,它不同於知識,知識只能看到一塊石頭就是一塊石頭,一粒沙子就是一粒沙子,智慧卻能在一塊石頭裏看到風景,在一粒沙子裏發現靈魂。
33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4
第八章 誰拿走了我的快樂
34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4
一、最好有多好

  2002年7月的一天深夜,天氣燥熱,住在某建築公司宿舍樓的老張,正坐在陽台的靠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扇子,突然,一團白色的東西凌空掉下來擦過陽台,接着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他站起來往樓下張望,透過朦朧的月色,發現地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似乎在蠕動。

  老張急忙往樓下跑去,來到跟前,發現地上躺着一個穿白色衣裙的女孩,再一看,大驚失色,這女孩不是別人,是住在6號樓的小馨。老張尖利的喊叫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小馨的父母跌跌撞撞地衝下樓來。這時,小馨的身體已不再蠕動,月光照在她慘白的臉上,有一縷殷紅的血從嘴裏流出來。小馨的母親一下癱軟在地上,她父親抱起女兒連連呼喚,可是小馨再也聽不見他的呼喚聲了,她的身體在父親的懷裏漸漸變得冰涼。

  小馨為什麼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她才18歲,正在如花的年齡,她剛剛參加完高考,勝負並未揭曉!

  公安人員來到現場,他們從小馨緊握的拳頭裏,發現了她的遺書:

  爸爸、媽媽:

  女兒對不起你們,我一直想做一個您們希望的最好、最優秀的孩子,可是卻一次次讓您們失望。這次高考我考得不太理想,我知道您們很生氣、很失望。

  這麼多年來,我活得好累好累,為了做一個最好、最優秀的孩子,我拼命努力着,可是現在,我已經沒有勇氣和力量再往前走了。

  女兒走了,不能孝順您們,望您們自己多保重。
  女兒小馨絕筆
  小馨就讀的是一所市屬重點中學的重點班,據她老師講,小馨的學習成績在班上屬中偏上,以她的水平考上一所重點大學應該沒問題,但小馨給自己定的目標是清華大學,這對她來說有一定難度。所以高考前,小馨一直處在一種焦慮的狀態中,高考前的第一次模擬考試考得不太好,為此,老師曾找她談過話,讓她注意調整心態,以平常心對待高考。

  老師對小馨的評價是:心氣高,很勤奮,很刻苦,也很敏感,非常在意別人的評價。

  老師講了一件事。高二下學期,全市進行了一次重點中學調考,班上考600分以上的只有5個同學,小馨考了598分,在班上排第七名,這個成績應該來說還是不錯的,可是小馨很不高興,當時就趴在桌子上哭了。

  老師還講了一件事。高考前,學校來了一批保送生名額,班上推薦了兩名同學,小馨聽說沒有她,情緒很低落。事後她跟同學講,即使保送生有她,她也不一定去,因為那些學校都不是她理想中的學校。但是她很在意老師推不推薦她,老師沒有推薦她,說明老師對她評價不高。

  小馨死後,父母從她抽屜里找到了一個日記本。在日記里,人們看到了一個"乖孩子"、"好學生"複雜的內心世界,看到了在巨大的壓力下一個靈魂痛苦的掙扎。


  1999年7月16日

  今天,中考成績終於出來了,我考了596分,估計進XX中學應該沒問題,心裏懸着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後來打電話給朱老師,他說班上最高分是607分,我是第五名。

  爸爸和媽媽對這個分數似乎不滿意。當查分熱線報出我的成績時,爸爸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媽媽皺着眉頭說:"怎麼才考500多分?怎麼樣也得過600分呀!"

  "XX中學去年的錄取分數線才572分,我這個分數肯定能錄取。"我說。

  媽媽聽了更不高興了,說:"你的眼睛怎麼總是往下看,為什麼不往上看,去跟那些考600多分的人比比呢?老盯着最低錄取分數線有什麼出息,有本事就要爭第一,就要爭取最好……"

  其實,爸爸和媽媽的反應在我預料之中,因為從小到大,他們幾乎就沒有對我滿意過,我幾乎就沒有聽到過他們的表揚,既使我在班上考了第一名,他們也會說:"有什麼好驕傲的,班上拿第一算什麼,有本事就要拿學校第一,拿全市第一。"

  在父母的評價體系裏,我似乎永遠都是一個失敗者。這不但給了我巨大的壓力,也讓我心裏充滿了惶惑,我不知道做到什麼樣子他們才會對我滿意。

  有時候,我真希望時光到流,讓我回到幼年,回到無憂無慮的日子裏去。記得上幼兒園的時候,我渴望長大,因為我很羨慕那些背着書包上學的哥哥姐姐們,總以為上學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上學後才知道,上學並不快樂。而且,因為上了學什麼都改變了。爸爸媽媽不再像原來那樣任我自由自在地玩耍,從上學的第一天起,他們就給我制定了嚴格的學習和作息時間。媽媽再也不帶我去動物園看大熊貓了,也不再在晚上睡覺前將我摟在懷裏給我講故事,他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再和藹可親,總是一副很嚴厲的樣子。

  上學不但過早地結束了我的童年,而且從此後我有了無窮無盡的壓力和煩惱。

  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種壓力和煩惱,是一年級上學期期中考試。

  那是我上學後的第一次考試。那時,我還不知道什麼是緊張,什麼是恐懼,也從未想過考得不好會怎麼樣。那時,我沒有任何思想包袱,也沒有任何心理壓力,考試似乎只是一次平常的練習。雖然考試前,媽媽一再叮囑我字要寫端正,做題要細心,做完了要檢查等等,但我仍沒感覺到緊張,也沒感覺到壓力。我心情輕鬆地考完了期中考試。

  第二天,老師將改好的試捲髮下來,我語文得了99分,數學得了99分。語文被扣了一分是因為寫錯了一個標點符號,數學被扣一分是因為掉了一個等號。雖然沒有得到"雙百"心裏有點遺憾,但總成績在班上排第三名仍然讓我很高興。

  我高高興興地回到家,將試卷交給媽媽。沒想到她看了試卷一下就火了,劈頭蓋臉就給了我幾巴掌,邊打邊罵我說:"你做完了為什麼不認真檢查?為什麼這麼馬馬虎虎?你看看你這分是怎麼扣的,這麼容易的題目都拿不了滿分,你是怎麼考試的?……"

  我一邊哭一邊委屈地說:"我在班上是第三名,好多同學都比我分低。"

  "好多同學比你分低,你就很光榮?第三名算什麼,人家能考100分,能考第一名,你為什麼不能?你是比人家笨還是比人家傻?你真是讓我失望……"媽媽用手指敲着我的腦袋氣憤地說。

  原以為考了第三名,媽媽會表揚我,沒想到卻挨了一頓打罵,我的情緒一下跌到了谷底,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晚上,爸爸回來後,媽媽將我只考了99分的事跟他說了,爸爸的臉色頓時變得凝重起來,他對我說:"你要記住,考試就像體育比賽,要永遠爭第一,只有當第一才是最光榮的。"

  他們的話讓我明白,我永遠只能爭第一,永遠只能做最好的那一個。

  可是,最好有多好?我似乎永遠都不能使他們滿意。


  2001年1月5日

  期末考試已一天天臨近,今天,我在書桌上方的牆上貼上了給自己鼓勁的話:林小馨,加油!林小馨你是最好的!最棒的!

  上次期中考試我只考了第六名,那是我的恥辱,我一定要在期末考試中衝到第一名。我一定要證明給大家看,我才是最好的、最棒的。

  期中考試,金娜娜拿了第一名,看她趾高氣揚的樣子,心裏真不是滋味。她早就將我當成了競爭對手,那天老師公佈排名時,她故意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似乎在對我說:怎麼樣,甘拜下風吧!

  我豈能甘拜下風輸給她!我一定要考第一名,以此證明我的實力。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我決定重新制定近期的學習時間和複習計劃。

  早上5點鐘起床,複習一個小時英語,6點半鐘去學校。

  中午,吃完午飯後做10道數學題,5道物理題,5道化學題。

  晚上,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後,再複習2個小時。


  2001年4月9日

  為了在這次全市調考中考出好成績,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今天拿到成績,我只考了598分,在班上只排了第七名,班上考600分以上的同學有5個。當老師宣佈排名時,我又傷心又難過,淚水忍不住嘩嘩流下來。

  我拼命想爭第一,可命運卻好像故意捉弄我,很少給我這個機會。是我努力不夠,還是實力真的不如人?今天,我第一次懷疑起了自己的能力,也許,即使我再刻苦也拿不到第一,再努力也做不了最好。

  晚上回家,我不敢將考試結果告訴爸爸媽媽,我不願看到他們失望的眼神,更不願再聽他們重複了成百上千次的"爭第一"的教導。

  自進了初中,他們改變了對我的教育方法,如果沒考出他們希望的好成績,他們不再打我罵我,而是改成了面對面訓話,有時一訓就是兩個小時。那些話一句一句就像一顆顆釘子早已釘進了我心裏,敲進了我的骨髓。

  今天晚上,等待我的又將是一個噩夢纏繞的長夜。


  2002年4月10日

  自2月初進入第一輪複習以來,我夜裏經常失眠,即使睡着了也不時被噩夢驚醒,不是夢見高考時忘了填答題卡,就是夢見坐在考場腦子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

  昨天晚上複習到12點才睡下,一躺到床上,腦子就開始想七想八的,折騰了大半個小時仍睡不着,只得拼命數數"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不知數了多少只羊才迷迷糊糊睡着。一睡着就開始做夢,我夢見自己拿着高考准考證走進考場,可是在教室里找來找去竟找不到自己的座位,我正焦急萬分的時候,高考鈴聲響了,監考老師拿着試捲走進了教室,我急得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完了,完了,我完了……"

  醒來後,發現枕頭被淚水打濕了一大塊,睡衣汗津津濕乎乎地貼在身上,過了好半天我才從夢境中清醒過來。

  好不容易重新入睡,我又開始做夢,這次是夢見自己英語答題卡沒填,整整丟了80多分,我心裏充滿了絕望,恨不得一頭撞死。

  高考一天天逼近,我心裏的恐懼和擔憂也在每日劇增。今年規定考前填志願,如果志願填高了沒考好怎麼辦?但如果考得不錯志願填低了豈不可惜?我想報考清華大學,這是我從小就有的理想,也是爸爸和媽媽的理想,可是,我能實現這個理想嗎?如果不能實現怎麼辦??

  我真的很害怕。


  小馨的最後一篇日記寫於跳樓自殺的前一天:

  今天一大早爸爸就聽說網上登出了高考試卷的答案,他上網將答案全部下載下來讓我自己估分。我心裏又緊張又害怕,我不敢面對那個不知是凶還是吉的結果。

  考完後,感覺一直不大好。正因為如此,我害怕對答案,但又不能不對。硬着頭皮對完答案,心一下掉進了冰窖,總分只有590分左右。我第一志願報的是清華,去年,清華大學在本市的錄取分數線是620分。看來,我這次真的完了,清華肯定上不了。

  爸爸媽媽聽說估分只有590分左右,臉色很難看,憂心忡忡地說:要是第一志願丟了,不知會掉到哪個壞學校,也許會一滑到底沒學上。

  我不願看到這樣的結果,我害怕看到這樣的結果。

  我現在真的很絕望……


  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留給父母的是永遠的傷痛和悔恨。

  沒有哪個父母不望子成龍,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孩子出人頭地,可是並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成龍,並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出人頭地。如果孩子是一隻喜歡飛翔的小鳥,何不就讓他做只自由飛翔的小鳥;如果孩子是一隻機敏頑皮的猴子,何不就讓他做只快樂的猴子。其實,讓孩子幸福快樂這才是最重要的。

  不要去要求孩子處處爭第一,因為第一永遠只有一個。不要去要求孩子做得最好,因為誰也不知道最好有多好!
35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5
二、殺人的嘴

  關琰進工讀學校不到兩個月,就成了全校幾乎人人皆知的"名人"。

  讓關琰成為"名人"的是兩件事。

  開學不久,校學生會改選,初來乍到的關琰野心勃勃地想競選校學生會主席。競選之前,他別出心裁地起草了一份"競選宣言"貼在校園宣傳欄里。此舉在校園引起了轟動,並吸引了眾多好奇的眼球。那幾天,校園裏議論最多的就是關琰的"競選宣言",有人甚至找到關琰所在的高一(2)班,想一睹關琰的風采。

  那份引起轟動的"競選宣言"是這樣寫的:

  本人姓關名琰,屬兔,因在原校打斷同學兩顆門牙,老師認為有辱校風,吾父認為愚子不可教,四面楚歌中,本人自願投奔工讀學校。本人雖不是老師認可的好學生、父母認可的好兒子,但除了"門牙事件",並無大的劣跡。請各位投我一票,如果給我一個機會,我將會還給大家一個驚喜。

  幾天後,競選在學校禮堂舉行,參加投票的同學都是各班選上來的代表。學生會主席一共有3個競選人,每人上台作3分鐘演講,然後投票,得票最高者當選。

  關琰在台上的表現卻讓人大跌眼鏡,也許是太緊張了,他的演講結結巴巴,有點語無倫次。但是那份"競選宣言"起到了先入為主的作用,仍有不少人投了他的票。結果,競爭學生會主席落選的關琰,被選為校學生會宣傳委員。

  競選校學生會主席這件事讓許多人認識了關琰。

  還有一件事是,他帶人與鄰校一群學生打了一場惡仗。

  與工讀學校相距不到200米是一所普通中學,平時兩所學校學生少有往來。一日,工讀學校兩名學生趁老師不備,溜出校門到遊戲機室玩遊戲,因一件小事與也在那裏玩遊戲的普通中學的學生發生口角。爭執中,普通中學學生不但仗着人多勢眾將工讀學校兩名學生狠揍了一頓,還罵工讀學校的學生全是"渣滓"。

  兩名被打的同學回校後,將對方罵工讀學校學生的話跟關琰講了,關琰怒髮衝冠,發誓要教訓他們。

  學校平時實行封閉管理,學生只在周末才可離校回家。關琰私下悄悄串連了幾個同學,決定就在那個周末出這口惡氣。

  那天,他們打聽到普通中學的那幾個學生正在網吧上網,便衝進網巴叫板,那幾個學生也不示弱,雙方就在網吧門口開始了一場惡仗。網吧老闆怕鬧出人命趕緊打電話報警,等警察趕來,雙方已各有數人"掛彩",普通中學兩個學生傷勢較重,不但臉上開了花,有一個還被打斷了兩根肋骨。他們被警察帶回派出所。

  如果不是學校出面擔保,如果不是父親及時趕來多方疏通,關琰也許被送進了少管所。

  關琰的校學生會宣傳委員不能當了,學校還給了他處分。不到兩個月,關琰經歷了一次大起大落。拿他自己的話說,是從山頂一下摔到了谷底。

  我就是在關琰正處在"谷底"時見到他的。他的情緒有點低落,他說他沒想到事情會鬧這麼大,會有這樣的結果,他最耿耿於懷的是校學生會宣傳委員不能當了。我沒想到關琰這麼看重當學生會幹部這件事,他似乎很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在交談中,他曾兩次問我,像他這樣受過處分的學生今後還能不能參加學生幹部競選。

  但談起聚眾打架那件事,關琰卻振振有詞毫無悔意:"他們憑什麼罵我們是'渣滓',我認為我就不是'渣滓',上工讀學校的人並不都是'渣滓',他們自以為有多麼了不起,我就是要殺殺他們的威風……"

  關琰是我採訪的工讀學校學生中一個很特殊的學生。如果不是"門牙事件"和這次聚眾打架,他跟"問題少年"似乎相距甚遠,他要求進步,希望得到別人的承認;他很敏感,非常在意別人對他的評價。這些都是我在別的工讀學生身上很少看到的。

  最讓我吃驚的是,關琰告訴我,僅憑"門牙事件"他根本就不夠進工讀學校,是他自己要求來工讀學校的,為此,他與父親鬧到了要脫離父子關係的地步。

  而更讓我吃驚的是,關琰說他之所以自己要求來工讀學校是對父親的報復,他要讓父親痛心和絕望。這個理由聽起來是那麼荒唐,可是,到底是什麼原因促使他作出這個荒唐的決定呢?

  從小到大,父親似乎就沒表揚過我,在他眼裏,我似乎就是一堆垃圾,是一堆臭狗屎。他總是千方百計地打擊我,嘲諷我,鄙視我,總是將我貶得一錢不值,什麼"豬腦子"、"腦積水"、"白痴"、"呆瓜",他最愛說的口頭禪就是"不知我哪輩子造了孽,生出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將祖宗八代的臉都給丟盡了"。

  最令人氣憤的是,即使我學習成績有進步,即使我考得好,他也從沒說過表揚我的話,他知道了只會說:"有什麼了不起的,誰誰誰的成績就比你好,誰誰誰就比你有出息。"

  剛上小學時,我非常想當少先隊幹部,因為當上少先隊幹部就可以戴幾道槓,我覺得戴上那個白底紅槓的牌牌很自豪很神氣。可是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學習成績平平,每次選少先隊幹部都沒有我。為了戴上幾道槓,我決心好好學習。我上課認真聽講,按時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還經常搶着打掃教室衛生。三年級上學期,我被同學們選為少先隊小隊委,戴上了一道槓。

  戴上一道槓的那天,我又興奮又激動,放學鈴一響,我就迫不及待地背上書包衝出教室,一口氣跑回家。我要將當上少先隊幹部的喜訊儘快告訴爸爸媽媽,尤其是爸爸,平時他老批評指責我,總認為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聽到這個消息,他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為我驕傲。

  爸爸正在廚房做飯,我喜滋滋地指着手臂上的一道槓說:"爸,我當上了小隊委。"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臂上的一道槓,嘴角朝下一撇說:"不就是個小隊委嗎,有什麼好炫耀的,有本事當個大隊委給我看看。"

  頓時,我就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我耷拉着腦袋,悶悶不樂地回到自己房間,"一道槓"在我眼裏也一下失去了光彩。

  這樣的打擊總在發生。打上小學,我數學成績就一直不大好,但也不是很差,每次考試總徘徊在六七十分左右。爸爸每次拿到成績單總要大罵我一通:"我看你就是個豬腦子,這麼容易的題都做錯了,還有臉吃飯!我要是你,撞牆死了算了……"

  上初中後,為了證明我不是豬腦子,我暗暗在數學上下功夫,上課認真聽講,碰上不會做的題就向老師或同學請教,我還向同學借了一本數學訓練題集,有空就做做那上面的題。

  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我數學破天荒地第一次考了80分,連老師都在班上表揚了我,說我有進步。可是回到家裏,父親不但沒表揚我,反而懷疑我的成績,懷疑我抄襲了別人的答案。他指着數學卷子不相信地問:"這些題都是你自己做出來的?你沒抄別人的?"

  我說:"是我自己做的,沒抄別人的。"

  他繼續用懷疑的眼光打量着我,顯然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我很委屈,便對他說:"你要是不相信,可以打電話去問老師。"

  他還真的當着我的面馬上撥通了數學老師的電話,我想他當時肯定已經認定了我是作弊,打電話只不過是"捉賊拿贓"罷了。

  我聽見他在問老師:"關琰的成績是不是抄來的?……"

  當時我就覺得血直往頭上涌,心裏又氣憤又委屈:憑什麼懷疑我的考試成績,就因為原來沒考過這麼高的分嗎?為什麼總用老眼光看我,為什麼看不到我的進步?

  從老師那裏證實我沒作弊後,按理說他應該給我道歉,即使不道歉也該說幾句鼓勵的話吧,你猜他放下電話後說什麼?

  "憑你這豬腦子還能拿80分?一定是題目出得太容易了。"

  如果他不是我爸,當時我真想衝上去狠狠地給他兩拳或者將他掀翻在地上。

  從小到大,他對我嘴裏從來就吐不出好話,不是嘲諷就是挖苦。可是他卻不知道,每次他打擊我、挖苦我的時候,每個字都像刀子一樣在刺着我的心,我的心常常被他刺得鮮血淋淋,他讓我覺得自己很傻、很笨、事事不如人,他讓我變得自卑和自暴自棄,認為反正就這樣了,即使再努力,也不會有人賞識我、肯定我。他讓我一直生活在失敗感中,不但喪失了自信,也失去了自尊。他對我不是抱怨就是訓斥,他從來就沒對我滿意過,在他眼裏,我是一個給他丟盡了臉的,不爭氣的兒子……

  我曾想離家出走,甚至想製造一個什麼事件被關起來,那樣就不用成天聽父親的嘮叨和教訓,不用看父親那張永遠掛着不滿意的臉。那件"門牙事件"鬧到幾乎要被學校開除的地步,就有這種心理在推波助瀾。

  那件事發生在高一上學期開學不久。中考時,我沒能考上重點中學而是進了一所普通中學,父親因此成天唉聲嘆氣,見了我總沒好臉色。我的心情鬱悶極了,脾氣變得易暴易躁。在家裏,我儘量壓抑着不發作,可是到了學校,只要遇到一點火星子就控制不住地爆發了。

  事情的起因其實微不足道。做課堂練習時,坐在他前面的一個同學向坐在我後面一個同學借橡皮,後面的同學扔橡皮時不小心將橡皮砸在我的後腦勺上,如果是往常,我可能就算了,可這次我站起來轉身便狠狠給了對方面部一拳,當時血就從鼻子和嘴裏流出來,兩顆門牙掉在地上。我打紅了眼,又朝那個同學狠狠踹了兩腳。老師急忙趕過來制止,我一掌又將老師推倒。

  我當時像瘋了一樣完全不計後果,只想痛痛快快打一架,是聞訊趕來的校保衛科的一名保安制服了我。

  老師將我父親喊到學校,告知學校的處理決定:我必須承擔受傷同學的全部治療費用和老師的檢查費用(老師胸前出現了瘀紫),並付給受傷同學營養費1000元;我必須向老師和受傷同學當面道歉,並寫一份檢查,否則學校將對我作出留校察看處分。

  我拒絕道歉,拒絕寫檢查。這樣,學校對我的處分就不得不升級了。我不道歉不寫檢查還不算,還向父親提出要去上工讀學校。父親氣得暴跳如雷,罵我是"孽子"、是自甘墮落,說如果我去工讀學校就不認我這個兒子。可是我鐵了心要去工讀學校,說如果不讓我去,就離家出走。

  從那以後,我不去上學,成天在外面閒逛,父親擔心我闖下更大的禍,最後只好讓步,將我送進工讀學校。

  望子成龍的迫切心情,使不少父母走入誤區,他們以為拿一些話刺激孩子,就會令孩子知恥而後勇。他們以為不拿一些話刺激孩子,孩子就不知道努力,或者有了點進步就會驕傲自滿,忘乎所以。所以,他們對孩子吝嗇鼓勵的話、表揚的話,即使心裏為孩子的每一點進步高興,也不輕易表露出來。他們從不當面表示出對孩子的欣賞。一個從不被人欣賞的孩子,一定是自卑的。他們總是對孩子否定——否定——再否定。一個屢屢遭到否定的孩子,一定是缺少自信的。

  美國人傑克·坎菲爾德曾在美國孩子中作過一項調查,他發現,孩子們每得到12個消極的評價,才能得到一個肯定的評價。而父母們責罵的方式有:

  難聽的字眼——傻瓜、騙子、不中用的東西。

  侮辱——你簡直是個飯桶!垃圾!廢物!

  非難——讓你不要做,你還是要做,真是不可救藥!

  壓制——不要強詞奪理,我不會聽你的狡辯!

  強迫——我說不行就不行!

  威脅——你再不學好,我們就不理你了!你就給我滾出去!

  央求——我求你不要再這樣做了,行吧?

  賄賂——只要你聽話,我就給你買一輛自行車。或者,只要你考到100分,我就獎勵你100元。

  挖苦——洗碗,你就打爛碗;真能幹,將來還要成大事哩!

  上述諸種責罵,也是一些中國父母經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當父母們恨鐵不成鋼地抱怨和嘮叨時,他們也許並沒想到,這些"刀子嘴,豆腐心"的話會給孩子帶來意想不到的傷害,會在孩子心裏留下難以擺脫的陰影。

  每個人都希望得到肯定的評價,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價值得到承認,孩子也不例外,來自老師和父母的肯定、讚揚和鼓勵不但會增強他們的自信,而且能促使他們更加努力地去追求新的成就。

  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批評之中,他就學會了譴責。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諷刺之中,他就學會了害羞。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敵意之中,他就學會了爭鬥。

  一個一直生活在批評與指責中的孩子,眼裏的世界一定是灰色的,靈魂一定是扭曲的。
36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5
三、中風的舌頭

  曾聽過一個故事:

  一殺人犯死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他傷心悔恨得不得了。正在傷感之際,忽然聽腳底下似乎有人在唉聲嘆氣。

  殺人犯很吃驚,這十八層已是地獄的最底層了,腳底下怎麼還會有人?他懷疑自己聽錯了。再側耳細聽,那聲音確實是從腳底下傳來的,殺人犯大驚失色地問:"下面什麼人?你住在什麼地方?"

  下面的人回答:"我是教師,住在地獄的第十九層。"

  殺人犯更吃驚了,說:"地獄不是只有十八層嗎?怎麼出了個第十九層?"

  下面的人說:"這是閻王特設的。"

  殺人犯說:"殺人就是最重的罪了,你的罪難道比殺人還要重嗎?"

  那人說:"這你就不知道了,人有兩條命,一是性命,一是慧命,殺性命僅傷肉體,殺慧命毀掉的可是靈魂啊。就因我生前誤人子弟,殺了許多孩子的慧命,所以就被下到第十九層了。"

  這個故事發人深省。其實,殺孩子慧命的並非只有個別老師,還有個別家長,還有一些看起來跟孩子並無直接關係的其他成年人。他們有意或無意地踐踏了孩子的自尊,破壞了孩子的尊嚴,或者粗暴地折斷了孩子心裏的自信之樹,或無知地堵塞了孩子的智慧之泉。

  這是一種看不見的罪惡,因為看不見,人們便忽視了它,使它逃脫了法律的審判和制裁。因為看不見,受害者甚至無處申訴,無法舉證,只有自己吞下苦果。今天,這種看不見的罪惡並沒有從我們這片土地上消失,它仍在奪去一個又一個孩子的慧命。

  在一家網站,筆者無意間看到一個網頁,網頁的主題讓人瞠目結舌——"我恨我師"。我不知道製作這個網頁的是誰,但我想他一定是一個被老師深深傷害過的人。點擊網頁發現,跟帖的人不少,先看小標題——"只因一次發揮失常,老師就將我打入了另冊"、"老師不相信我沒作弊"、"因為課文讀不好,老師就說我笨"、"數學沒及格,老師讓我站着'示眾'"、"因為學習成績中等,老師便剝奪了我競選學生幹部的權利"、"背着早戀的冤案,我的高中時代充滿了痛苦"……文中雖然有過激之詞,雖然有以偏概全的偏頗,但閱讀這些故事,心靈仍不能不受到震動。

  下面是一位署名"婉兒"的年輕人的自述:

  曾經讀過不少懷念老師的文章,也曾一次次被"我愛我師"的真情感動。記得上小學四年級時曾寫過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那時我的理想就是當一名教師。可是高一時的一段經歷不但顛覆了我的理想,而且顛覆了我生命中的支柱——自信,我一直擺脫不了"醜小鴨"的自卑,擺脫不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痛苦,那是一段噩夢般的日子,因為它,我的人生拐了一個彎。

  上小學時,我的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我當過少先隊大隊委,還當過學校小記者隊隊長。升初中那年,市里實行電腦派位,運氣不好的我,去了一所普通中學。雖然進的是一所普通中學,但我並沒有因此氣餒和消沉,我暗暗地下決心,一定要在中考時考進重點中學。

  初中三年,我一直在重點班,學習成績一直保持在年級前5名。那時候的我,對自己充滿了自信。

  中考填報志願時,父母建議我報考區裏的一所重點中學,認為報那所學校把握性大。可是我卻堅持要報考那所聲名顯赫的市重點中學,因為考上那所重點中學一直是我的夢想。以我當時的實力報考那所重點中學是有一定風險的,但我仍想搏一搏,我不願給自己留下遺憾。

  中考前的那段日子,雖然沒有"頭懸樑,錐刺骨",但我卻是拼出了全力,每天晚上都要複習到深夜。因為我知道,既然已經選擇了那所重點中學我就沒有退路了,如果考不上,我很有可能會掉到三類學校。

  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的中考成績超出了父母的期望,也超出了我自己的期望,考了612分,進入了全區前50名。這個排名在我所在的那所普通中學是第一次,校長親自到我家祝賀,說我為學校爭了光。

  我終於如願以償地走進了那所市重點中學。

  開學那天,我既興奮激動,又有一種隱隱的壓力,能考進這所重點中學的都是各個學校的尖子生。

  那天上午,第二節課是英語課。教英語的是一位中年女老師,她不苟言笑,很威嚴的樣子。課上了一會兒後,她點同學起來回答問題。她先叫了一個男同學,那個同學回答問題時發音不太標準,她很不滿意地說:"你們學校難道沒有口語課嗎?真奇怪你是怎麼考上來的。"說得那個男同學面紅耳赤地低着頭。

  然後,她又隨口叫起了我。我心裏頓時緊張起來,因為我和那個同學原是一個學校的。果然,我剛站起來,她就問:"你倆是一個學校的吧?"我一聽心裏更慌了,我滿臉通紅地點點頭。我發現她臉上閃過一種瞧不起的神情。

  她又重複了一遍問題讓我回答。其實對於英語成績一向很好的我來說,那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我本可以很輕鬆地回答出來,可是不知怎麼,我的舌頭像中風似的,僵硬得不聽使喚,我回答得結結巴巴的。

  她用鄙夷的眼光看了我一眼說:"這麼差,真不知道你是怎麼考進來的。"

  接着她又說:"我們學校跟你們那個三類學校不一樣,我們培養的是有實力的學生。"

  說着,她又點了一個從本校初中部考上來的同學回答她的問題,那個同學回答完問題後,她用黑板擦敲着講台說:"你看,重點中學的學生就是跟三類學校的學生不一樣嘛。"

  我羞愧萬分,真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從那以後,我似乎就被英語老師貼上了"差生"的標籤。有好幾次,我鼓起勇氣想跟她解釋,我想告訴她那一次我只是發揮失常,我的英語成績並不差,我的口語也不錯,上初二時我參加過英語口語比賽,還拿了獎。可是她嚴厲的表情,傲視的目光,使我幾次話到嘴邊又都咽了回去。

  讓我越來越焦慮的是,從此我上她的課就害怕得不行,我不敢正視她,更不敢舉手發言或提問題。有時她偶爾點我回答問題,我就緊張得發抖,不但發音走調,而且語無倫次。這樣她就更加譏諷我、打擊我、瞧不起我,她常指責我的話是:"連這個問題都不懂,還到這兒來幹什麼?"我甚至能看出她眼裏的厭煩和鄙視。

  期中考試考完的那天下午,她拿着一摞還未改完的英語卷子很不高興地走進教室,說我們班沒有她帶的另一個班考得好,考90分以上的人估計不到10個人。然後她將答案抄在黑板上,讓我們根據答案給自己估分。我給自己估了估分,大概在90分左右,如果有這個分數,我至少能在班上排前十幾名。我心裏暗暗高興,有一種翻了身的感覺,我很想將自己的估分告訴她,想讓她知道我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差。下課後,有幾個同學圍住她告訴估分結果,他們都是她平時很喜歡的學生。我看見她臉上浮出滿意的笑容。

  也許正是這笑容鼓勵了我,給了我勇氣,我也走過去說:"老師,我估分在90分左右。"

  她愣了一下,落在我臉上的目光急速地變化着:驚訝,懷疑,嘲弄,最後她用譏諷的口氣說:"你要是能考90分,太陽恐怕要從西邊出了。"她話音剛落,那幾個圍着她的"馬屁精"馬上發出一陣尖笑聲。

  我的心一下就被捅得鮮血淋淋。我強忍着羞憤的淚水回到座位上。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殘酷地剝奪我的自尊,為什麼要這麼狠心地打擊我的自信。我想對她說,我也是你的學生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第二天試捲髮下來,我英語考了87分,排班上第十四名。可是我卻高興不起來。在對這次英語考試進行分析評估時,她表揚了不少同學,對我卻隻字未提。後來我總在想,如果那次她表揚了我幾句或者鼓勵了我幾句,也許後來的結果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也許我會有另一種人生。

  從那以後,每次上她的課,我都覺得是一種煎熬,我害怕她的目光,更害怕她像刀子一樣落在我身上的譏諷和指責,我提心弔膽地害怕她點我起來回答問題,更害怕她走到我面前。這種恐懼讓我無法靜下心聽課,每回上她的課我都如坐針氈,看着手錶盼下課。在這種狀態下,我的英語成績不斷下滑。一年級上學期期末考試,我從班上十幾名滑到了倒數第十名,到了一年級下學期期末考試,更滑到了倒數第一。我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差生。

  因為害怕英語老師,我幾乎害怕上了所有任課老師。我不敢與老師交流,不敢發言,不敢提問題,有沒聽懂的地方更不敢問老師。這樣,不懂的問題就越積越多,我其他科目的成績也開始下滑。

  上初中時我就一直很喜歡物理課,我對種種神奇莫測的物理現象充滿了好奇,對宇宙、太空充滿了奇妙的遐想。上高中後,教我們物理的是一位很年輕的女老師,聽說她是一所師範大學的高材生,帶我們的那一年是她畢業後任教的第四個年頭。她是惟一一位不讓我感到害怕的老師,她的笑容很溫和,眼神很親切,她從不說傷害學生自尊的話。只有上她的課時,我才會感到輕鬆和愉快,只有在她上課的課堂上我才敢舉手發言、提問題。

  可是高二下學期,她不知什麼原因走了,有人說她出國了,也有人說她改行了。一位男老師代替了她的位置。男老師不苟言笑,也不大愛與學生交流,每次總是下課鈴一響就夾起課本離開教室。有一次,我有一道題不會做,我想請他給我講一講,可是一直找不到機會。那天一下課我就衝出教室追在他身後,一直追到教師辦公室門口才追上他,我說:"老師,這道題我不會做,能不能請您給我講一講。"

  他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說:"你不能自己動動腦子?這麼簡單的題還用我跟你講?我現在要去吃飯,沒空跟你講。"說着,他進辦公室拿了飯碗,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匆匆向食堂走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兜頭被澆了一瓢涼水,從頭涼到了腳。從那以後我再沒向他提過問題,上課也從不發言。因為他,我失去了對物理課的熱情。

  那個自信的我不見了,那個充滿朝氣和活力的我不見了,我變得敏感而自卑,別人也許是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也許是無意的一句話都會讓我痛苦讓我受傷。害怕痛苦、害怕受傷,我儘量躲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裏,我害怕走近別人,更害怕別人走近我。

  那時,我每天起床時都有一種絕望的感覺,因為我不得不去學校,不得不去面對我不願面對的老師。上學對我來說已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每一天都是那麼漫長,那麼難挨難熬。

  終於熬到了高考。對於那場決定命運的高考從一開始我就不敢抱任何幻想,還沒上考場我就知道自己會是失敗者。結果正如所料,我沒能考上大學。父母雖然從未當面指責過我,但是他們的失望每天都寫在臉上。

  就在幾天前的晚上,我聽見父親和母親在隔壁房間長吁短嘆,他們也許永遠都不明白,他們曾經很優秀的女兒為什麼會"墮落"到連大學都考不上。

  我不知道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我不知道人生還有沒有希望。

  ……

  像婉兒這樣受過老師傷害的學生並不在少數。2002年,一家調查機構曾在中小學生中進行過一項問卷調查,其中有一項是"老師是否罵過你或打過你?"結果,在反饋回來的問卷中,有36.2%的學生承認受過罵挨過打。

  老師對學生的傷害也許是無意的,他們責備、打罵、嘲諷的動機也許是好的,但是它在學生心裏造成的創傷,也許終身難以癒合。

  成長中的青少年,正處於叩問生命、探索人生的關鍵階段,他們關注自我,渴望理解,渴望與成年人平等地交流;他們有着獨立的個性,希望得到肯定和尊重。可是在升學的壓力下,老師的眼裏只有知識,父母的眼裏只有分數,他們不願或者無暇傾聽心聲,觸摸心靈。於是,一顆顆缺少靈魂導遊者的心只好在苦悶中漫無目標地遊蕩。

  同時,升學的壓力、望子成龍的期望還形成了一道特殊的屏障,它使老師與學生、父母與孩子之間的溝通遙遠而枯燥。久而久之,老師和父母的心靈封閉了,情感麻木了,感受遲鈍了。同時,微笑也消失了,慈愛也沒有了。而這一切就像一面鏡子,又必將會投射在孩子身上,使本應該朝氣蓬勃的他們變得萎靡和蒼白。

  教師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教育的真諦是提升人的心靈與智慧。殺了一個人的慧命,其實就等於毀掉了一個人的靈魂。
37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5
四、失語的甜甜

  3月初的一個清晨,我乘坐京通快巴去通州拜訪一位名叫李聖珍的老師。因為我聽說她收留了一群"傻孩子"、"笨孩子"、"呆孩子"、"壞孩子"。

  在一條名叫磁器胡同的小巷裏,我找到了李老師的家。兩間不大的小屋裏擠着四張單人床,那是孩子們睡的,李老師的床是一張破舊的黑沙發,人造革的沙發麵裂開着一個個口子,晚上,她蜷曲着身子睡在上面,白天便將鋪蓋捲起來。

  我去的時候,李老師正在廚房忙着給孩子們做早餐。那天是星期天,家在武漢的大虎和嶽嶽被父母接回去了,家裏只有從河北來的西西和從湖南來的甜甜,還有專程從長沙來看望女兒的甜甜的父母。

  甜甜踢着毽子玩得正歡,桌上放着一摞這些日子來她寫的作業,每一天的作業都有李老師的批語。前一天的批語是:真好,真棒,繼續努力,做題時不要着急。

  甜甜的父親一邊翻看着女兒的作業一邊感嘆地說:"真難以相信這是她寫的。"他說甜甜送到這裏時,幾乎已經喪失了學習能力,寫字時,她會長時間反覆只寫一個字,而且寫得亂七八糟。讀書時,語不成句,而且讀着讀着就會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

  "孩子成了這樣,我們兩口子心都要碎了,我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上幼兒園之前,她可是一個很聰明很活潑的孩子。從小學二年級起,我們就一次次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有的醫生說她是強迫症,有的醫生說她是自閉症。我們怎麼也想不通,她怎麼會得這種病呢?"甜甜父親的眼裏閃着淚光,他長嘆一聲將頭深深地埋進了手掌。

  過了好久,他抬起頭說:"後來,我們慢慢醒悟到,甜甜變成這樣,我們有很大的責任。我們望女成鳳,卻不知道怎樣做父親,做母親,當我們知道了這一切時,卻已鑄成大錯,如果甜甜不能好起來,不能像一個正常孩子那樣學習和生活,我們一輩子也不能原諒自己,一輩子都會在痛苦中煎熬,最愛她的是我和她的媽媽,可是卻是我們給她帶來了擺脫不掉的噩夢……"

  甜甜的老家在湖南省一個偏僻的小縣城。甜甜生下之前,父親是縣城一所中學的教師,母親是一家工廠的工人。母親懷上甜甜時,父親正日夜苦讀準備報考研究生,他發誓要走出那個偏僻的小縣城,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改變還未出生的孩子的命運。甜甜生下來不久,父親終於如願以償,他收到了長沙某大學錄取通知書。年近而立之年的他,告別妻兒,隻身去長沙求學。

  甜甜2歲時,母親抱着她去長沙看望父親。一路上,甜甜興奮無比,快樂無比,公路上飛駛而過的汽車,吸引着甜甜好奇的目光,她問媽媽:"汽車餓了吃什麼?是吃肉嗎?它力氣那麼大,一定要吃很多很多東西,是嗎?"江上鳴着汽笛行駛的輪船,也吸引着甜甜好奇的目光,她問媽媽:"那個大輪船的家在哪裏?它是回家去嗎?"

  那時的甜甜,總有問不完的問題。她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在長沙時,父親帶甜甜去動物園。這是甜甜第一次見到老虎、獅子、大象、斑馬、海豚、大熊貓……她興奮不已地甩開爸爸媽媽的手,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在關着各種動物的籠子中間跑來跑去,一會兒拔草餵給大象,一會兒舉着自己吃的餅乾快樂地喊着:"大熊貓,請你吃餅乾。"

  父親帶甜甜去火車站看火車。看見面前臥着一個龐然大物,甜甜害怕地問父親:"這個怪物會不會吃人呀?"父親哈哈大笑,他告訴甜甜,它不吃人,只要買張票就可以坐着它去北京,去上海,去好多好多地方。父親抱着她說:"甜甜,以後好好讀書,將來坐火車到北京去上大學,好嗎?"甜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甜甜剛滿3歲,父親就將她們母女倆接到了長沙,那時,父親已經拿到了經濟學碩士學位,留在大學任教。

  學校分給他們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雖然生活過得有點窘迫,可是甜甜的歌聲、笑聲使小屋裏的生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甜甜愛唱歌,她最愛唱的是"小燕子穿花衣",只要她在家,小屋裏就會飄出她清脆稚嫩的歌聲:"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

  可是這種幸福快樂的日子並沒有過多久。父母決定送甜甜去幼兒園,一是他們忙照顧不了甜甜;二是他們認為,甜甜應該去幼兒園接受早期教育。

  離父親學校不遠就有一家幼兒園。父親去看了,條件蠻好的,而且離學校近也便於他早晚接送甜甜。聽說要去上幼兒園,甜甜可高興了,在這之前,媽媽曾經帶甜甜去幼兒園玩過,那裏不但有蹺蹺板,有滑滑梯,老師還教小朋友們唱歌、跳舞,還給她們講故事。

  第一天,甜甜是牽着媽媽的手又蹦又跳地走進幼兒園的。可是下午媽媽去接她時,發現她臉上掛着髒乎乎的淚痕。她沒細想,以為甜甜是對新環境不習慣,以為過一段時間她就會慢慢適應。第二天早上,甜甜賴在床上不願去幼兒園,媽媽強行將她從床上抱起來穿好衣服,甜甜雖然又哭又鬧,媽媽還是將她強行送進了幼兒園。甜甜媽媽說她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她離開時女兒驚恐害怕的眼神。

  那段日子,父親忙着做研究課題,母親剛調到新單位每天早出晚歸,他們雖然覺得甜甜上了幼兒園後,不像原來那樣愛唱歌了,話也少了,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驚恐不安。但並沒有多想,以為是換了新環境的緣故。不久後的一天,甜甜肚子餓了想吃飯,她指着高壓鍋張着嘴"啊啊"地卻說不出話來。

  甜甜失語了!

  他們焦急萬分地抱着甜甜去了醫院,全身都查遍了,沒有發現她有器官性疾病。醫生提醒他們帶孩子去看心理門診。心理醫生告訴他,極度的恐懼會造成失語。可是,剛上幼兒園的甜甜會遇到什麼恐懼呢?醫生讓他們回去後,每天給甜甜反覆唱她最喜歡的一支歌,也許熟悉的歌聲會重新開啟她因驚嚇而關閉的語言功能。

  每天,父親或者母親都將甜甜抱在懷裏唱啊唱啊: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一天、兩天、三天、第十五天的晚上,甜甜終於跟着父親的歌聲斷斷續續唱起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甜甜終於開口說話了。

  後來在一次父親和女兒的對話中,甜甜斷斷續續地講述了感到恐懼的原因:

  1989年9月1日,是我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媽媽將我交給幼兒園的一位老師後就走了,望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心裏突然充滿了恐懼,"哇"地一聲哭了。這時,一個剪着短髮的老師走過來,抓住我兩隻胳膊將我重重地摔在一隻小板凳上,兇巴巴地說:"別哭,再哭,我就將你從窗戶扔出去餵大灰狼!"

  嚇得我馬上止住了哭聲。那天上午,我一直眼巴巴望着窗外,盼着媽媽快點來接我回家。

  吃午飯時,老師一個勁兒地催我們快吃。那個剪短髮的老師見我吃得慢,從我手裏奪過勺子,一邊呵斥,一邊不耐煩地舀起一大勺飯菜塞進我嘴裏,我還沒來得及咽下,老師又往我嘴裏塞進第二勺、第三勺,嘴裏已經塞得像要爆炸的氣球了,老師還在不停地往我嘴裏塞,我噎得渾身哆嗦,滿眼是淚,卻不敢吐出來。

  剛吃完飯,老師就催我們上床睡覺,並恐嚇說,誰不好好睡覺就讓他跪在地上。過了一會兒,老師走到床邊發現我還沒睡着,就狠狠地擰我的屁股。我疼得裂開嘴想哭,老師一邊擰一邊厲聲地說:"你要是哭,我就一直擰到你不哭為止。"我嚇得不敢哭了,將頭深深地埋進枕頭裏,連眼睛都不敢再睜開了。

  第二天,媽媽又要送我去幼兒園,我哭着不願去。媽媽煩了,不顧我死死掙扎,硬是將我放在自行車上送進了幼兒園。

  我說,吃飯慢了,老師就擰我的耳朵敲我的頭,午睡時,老師拿着一根小棍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發現誰沒睡着就敲一下誰的頭。到後來,一說送我去幼兒園,我就嚇得直哆嗦。

  為了使甜甜擺脫恐懼感,父親給甜甜換了一家幼兒園。甜甜的語言功能雖然漸漸恢復了,可是從那以後她卻變得沉默寡言,小屋裏很少再聽到她快樂的歌聲。

  6歲那年,甜甜進了小學。一年級上學期的期中考試,甜甜的語文考了80多分,數學考了90多分,可是父親和母親並不滿意,他們給甜甜訂的目標是"雙百"。為了使她的成績出類拔萃,父母給她制定了每天的學習計劃,除了完成老師佈置的作業,甜甜還要做許多父母親從書店裏買回的各種輔導書上的題目。每天下午放學回家,放下書包,甜甜就要開始做似乎永遠也做不完的練習題,只有當一天的學習計劃完成後,甜甜才能上床睡覺。周而復始,每天如此。

  星期六和星期天,甜甜的時間也同樣被安排得滿滿的。她得去學畫畫,學跳舞,學鋼琴,學英語。她幾乎沒有玩的時間,母親偶爾帶她去逛一次商店她便高興得歡蹦亂跳。

  一年級還沒上完,甜甜就厭學了,吵着鬧着不願去上學,又氣又急的母親用一頓痛打將她趕進了學校。從那以後,只要她不願學習,只要她成績不好,他們便打。一年級下學期期末考試,甜甜兩門功課不及格。

  如果甜甜的父母在這時及時調整自己對女兒過高的期望,如果他們能更多地關注孩子的心理變化,也許後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甜甜的學習成績不見好起來,他們焦急萬分,便更大量地增加她的學習內容,延長她的學習時間,希望她能儘快趕上去。可是甜甜的學習成績並沒有像他們期望的那樣好起來,不但成績越來越差,而且變得莫名的狂躁,常常在課堂上突然摔課本拍桌子,大聲叫喊。做作業時,寫着寫着會突然大喊大叫將作業本扔在地上。她不再好好寫字,沒有人能看懂她劃得亂七八糟的作業本。她也不再好好讀書,她只讀課文的第一句和最後一句,而且無數次地重複。她也不再在父母懷裏撒嬌,只要他們靠近她,她就會驚恐地抱着頭,嚇得渾身哆嗦。

  見曾經聰明伶俐、活潑可愛的女兒如今變成了這樣,他們傷心欲絕。他們開始反省自己,他們想和女兒重新開始,但卻束手無策。

  他們帶甜甜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甜甜患了強迫症,醫生給甜甜開了一包大大小小的白色藥片。吃了這些藥片,甜甜有時會安靜下來,可是藥性一過,她又故態重萌。他們知道醫生給甜甜吃的是鎮靜藥,他們也知道這些藥治不了甜甜的病根。於是,他們又將甜甜帶到一位心理醫生那裏,醫生說甜甜患的是孤獨自閉症,醫生讓他們帶甜甜每周去做一次心理治療。做了一年多心理治療,似乎並沒有什麼效果,甜甜的病情越來越重,一看見課本就會莫名其妙地大喊大叫,有時安靜下來,她會無數次地重複一個相同的動作。雖然甜甜已經不能正常地上課,正常地做作業,可是父母怕她落下了課,仍然每天都逼着她去學校。

  就在他們憂心如焚的時候,他們聽人談起了李聖珍老師,說她家裏住滿了從各地來的"笨孩子"、"傻孩子"、"呆孩子",這些讓老師頭疼,讓父母絕望的孩子在她那裏都變成了好孩子,變成了聰明的孩子、快樂的孩子。他們的心裏燃起了希望。於是,他們帶着女兒千里迢迢來到了北京。

  他們到北京的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雪,樹梢上掛着雪花,陽光照在上面,像一朵朵晶瑩剔透的玻璃花,父親看見女兒的眼睛裏出現了好久好久都沒見過的好奇。可是那好奇的眼神只閃現了一下就熄滅了,她的眼神又是那樣地游移和迷離。

  父親說:"甜甜,帶你去看天安門好嗎?"她不點頭也不搖頭,只用呆呆的眼神看着他。

  他們的心像刀攪般難過。他們想起甜甜2歲那年帶她去火車站看火車的情景,那時的甜甜,是那麼愛說愛笑愛問,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總要問個為什麼。他們曾告訴甜甜,好好讀書,將來坐火車去北京上大學。今天,他們帶着甜甜來到了北京,可是他們的甜甜已不再是原來的那個甜甜。看着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對什麼都很漠然的女兒,他們的心碎了。

  他們找到了李老師的家。

  見到甜甜,李老師笑眯眯地將她摟進懷裏,將臉貼在她的小臉蛋上,甜甜滿臉驚恐地使勁推她,一邊推一邊說:"你為什麼抱我?"李老師輕輕撫摸着她的頭親切地說:"因為我喜歡你,你是個好孩子。"

  甜甜不再躲避了,漸漸地,她像一隻安靜的小貓將頭縮進了李老師的懷裏。

  每天,李老師讓甜甜盡情地玩,只讓她寫幾頁字,讀幾篇課文。開始,甜甜寫的字沒有幾個字能認得出來,寫字時她常咬着腮幫子,似乎用着全身的力氣,紙常常被圓珠筆尖戳成一個個洞。李老師從亂七八糟的字裏看出了她心裏壓抑的煩亂和痛苦,她是將這痛苦和煩亂宣泄在狂躁的筆尖下,宣泄在越讀越快越快越亂的閱讀中。這種狂躁和痛苦是精神創傷造成的,是長期的壓抑造成的,要治癒她,先要走進她的心靈。

  從一個個送到她身邊的孩子身上,李老師發現,這些孩子普遍缺少安全感,他們幾乎都愛做噩夢,幾乎都患有失眠症。李老師還發現,這些孩子的父母愛他們的孩子,可是他們關心孩子的衣食冷暖,遠遠超過關心孩子的心靈。他們不知道孩子在什麼時候需要愛,什麼時候需要關懷。他們認為打孩子罵孩子是對孩子的愛,卻不知道這種愛卻深深地傷害了孩子,成為孩子不能擺脫的噩夢。

  李老師談起了一位母親。那天,她將8歲的兒子送到了李老師家。她坐在沙發上滔滔不絕地數說着兒子的種種劣跡,訴說着她對兒子的失望。兒子就坐在她的身邊,那孩子的眼睛一直望着別處,漠然地聽着母親對他的控訴。

  李老師說,當着別人和孩子的面全面否認自己孩子,公開表示自己對孩子的失望,不但是對孩子的尊嚴和自信心的摧毀,也是對孩子重新站起來的信心的打擊。她說:"如果孩子生活在批評中,他便學會譴責;如果孩子生活在敵視中,他便會好鬥;如果孩子生活在恐懼中,他便會憂心忡忡;如果孩子生活在鼓勵中,他便學會自信;如果孩子生活在受歡迎的環境裏,他便學會鍾愛別人;如果孩子生活在友誼中,他便會覺得生活在一個多麼美好的世界。"可是,並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懂得這個道理。

  李老師還跟我講起了另外一位母親。當只有7歲的女兒想鑽進她懷裏撒嬌時,她竟一臉厭煩地推開了女兒,說:"去去去,這麼大的人了還粘粘黏黏。"孩子很失望很傷心地走開了。李老師說,孩子普遍都存在着情感飢餓和皮膚飢餓,多撫摸他們,多對他們說一說:"好孩子,你真乖"、"好孩子,你真棒",不但會使他們有安全感,還會使他們產生受到鼓勵和關懷的喜悅。

  每天晚上,甜甜上床睡覺時,李老師都要坐在她床邊拉着她的手說:"你真是個好孩子。"然後輕輕地撫摸着她,直到她沉入夢鄉。甜甜的父母說女兒很小就開始失眠,晚上經常做噩夢。可是在李老師身邊,甜甜睡得很沉很香,噩夢不再纏繞她。

  每當甜甜寫字時,李老師便坐在她身邊輕輕拍着她的背,使狂躁的她漸漸安靜下來。甜甜讀書時,李老師一句一句地領讀,使語不成句的她漸漸找到了語感和句感。她將甜甜每天寫的作業都寫上日期、編上號,並在作業後面寫上鼓勵的評語,讓甜甜看到自己每天的進步。

  李老師告訴我,所有送到這裏的孩子,心靈都受過有意或無意的傷害。而傷害他們的往往是老師和他們的父母。她說,我並沒有什麼絕招,我只是和他們平等地、真誠地對話,只是總給他們以希望,使他們找到自信,因為,每個孩子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自尊有不同個性的人,尊重他們,真誠地鼓勵他們,愛護他們,他們就會覺得學習是件快樂的事,這種學習的快樂感會激發求知的欲望和創造的衝動,從而開掘出每個人本已存在的潛能。

  遺憾的是,許多老師和父母卻目中無"人",他們有意或無意地在精神和肉體上駕馭孩子。在他們眼裏,孩子是可以任意訓斥任意懲罰的,孩子是沒有思想沒有個性的。正是這種錯誤的認知造成了數不清的悲劇。也許,他們至今都不明白,為什麼當初種下的是希望,今天收穫的卻是又苦又澀的果子。
38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5
五、"白痴"西西

  第二次去李老師家,已經是楓葉泛紅的初秋。

  我發現,小屋比我第一次來時顯得更逼仄了,那張兩用的舊沙發被擠進了牆角,除了原來的兩張上下鋪單人床,又擠進了一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小屋裏又多了5張陌生孩子的臉:6歲的梅子,10歲的國栩,11歲的小鋒,14歲的小宇,16歲的強強。

  甜甜已被父母接回湖南老家了,西西的父母也想接他回家,可是西西不願意,他要留在李老師身邊。

  新來的梅子是個皮膚白皙,有着長長眼睫毛的小女孩,她正躺在床上玩布娃娃。

  梅子父親常年在海外經商,能說多種語言,中年得子的他盼女成才心切,梅子剛牙牙學語,他就教梅子學語言,一會兒是粵語,一會兒是英語,一會兒是菲律賓語,一會兒是普通話,弄得梅子無所適從,不到3歲就出現了語言障礙,她無法順暢地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思想。因為在她腦子裏,各種語言雜亂無章地混淆在一起,各種語言的發音糾纏在一起,她不知道如何準確表達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於是,當她想表達什麼的時候,嘴裏發出的是一串誰也聽不明白的含糊不清的音節。見自己的超前教育不但沒使梅子成為小才女,反而使她成了一個語言表達有障礙的孩子,她的父親痛悔不已。

  梅子是3個月前被父親送到李老師家的,李老師發現,梅子的語言表達能力幾乎等於零。她教梅子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好"。

  每天早晨,當梅子睜開眼睛醒來,李老師就會笑眯眯地走到她的床前說一聲:"早上好!"她對梅子實施的是"語言快樂教學法",使梅子在一種親切愉快的情境中感受到語言表達的快樂。因為,這個可憐的孩子在過去日子裏所體驗到的是語言表達的痛苦,是語言表達不清遭受的譏笑、斥罵和屈辱。在她小小的心裏,充滿了對語言表達的恐懼,這種恐懼更加重了她語言表達上的障礙,她甚至害怕說話,害怕與人交流,5歲以後的梅子幾乎不開口說話,她成了一個沒有語言表達能力的"啞巴"。

  梅子見了我,上前牽着我的手說:"阿……姨,坐!"

  李老師見了,笑着誇她說:"梅子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

  梅子笑了,笑得很開心。

  這時,西西已經醒了,他蹬開被子在床上翻起了跟頭,見李老師進來,他調皮地眨着眼睛做了一個孫悟空偷吃仙桃的饞相。李老師的臉上立刻綻滿了笑容:"好孩子,快起來,太陽曬到小屁股上了。"

  如果不是聽李老師講,我真難以相信眼前這個機靈聰明、活潑可愛的西西,在父母和老師眼裏曾經是一個白痴。

  西西上小學三年級時還不會做100以內的加減法,語文課本上的字,他會認的沒幾個,9歲的他,智力只相當於五六歲的幼兒。他說話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在老師眼裏,他是個智力發育有問題的孩子。在同學眼裏,西西是個傻子,他們經常欺負他。學校認為西西的智力已無法接受正常的學校教育,他們幾次跟西西父母提出讓他們將西西轉到專收弱智兒童的學校去。

  西西的父母為有這麼一個智障的兒子,不知悄悄流了多少眼淚。他們從不在別人面前談論兒子,特別是他的父親,他不知道智力過人的他怎麼會生出一個白痴一樣的兒子。西西的父親是一位計算機專家,出版過好幾本專著,上學時一直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可是他的兒子竟連10以內的加減法都不會做,他在別人面前感到抬不起頭來。但他一直心存疑問,因為西西生下來並沒有發現智力有什麼異常,7個月就會喊爸爸媽媽,11個月就會走路。1歲半就會背兒歌,3歲以前的西西,可是個愛說愛笑愛問對什麼都感興趣的孩子。他怎麼會變成"白痴"呢?

  後來,當西西跟李老師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後,他告訴李老師他是如何變成"白痴"的。

  我3歲生日那天,媽媽拿出小學一年級課本教我認字。她教我認的第一個字是"人",開始我還覺得挺好玩的,那個"人"字好像是一個人張開着兩條腿站着,我好奇地問媽媽:人都有頭,這個"人"為什麼沒有頭?媽媽給我解釋了一通,可我沒聽懂。

  媽媽又教我認"大"和"小",我只認了幾遍就厭倦了,趁她不注意,我離開凳子跑到窗台邊去拿玻璃瓶子,瓶子裏有我前一天晚上捉的兩隻螢火蟲。剛把瓶子拿到手媽媽就衝過來,她從我手裏奪過瓶子扔到窗外,我聽見有玻璃碎裂的聲音。然後她擰着我的耳朵將我拖回到凳子上。我心裏惦記着那兩隻螢火蟲,我不知道它們是被摔死了,還是飛跑了。

  媽媽教了幾遍後,指着"大"和"小"讓我自己念,我將"大"念成了"小",將"小"念成了"大",媽媽氣得揮手就給了我一巴掌。在我的印象里,這是我第一次挨打。她還罵了很多很難聽的話,比如,她罵我是"白痴"。

  她命令我將"大"和"小"各念1000遍,她在一邊數着數,我念得腮幫子酸疼,卻不敢停下來。念完了,她又考我。總算過了關,她又教我認"口"和"手"。開始學習時的那種興奮和愉快沒有了,我覺得學習像是一種沒完沒了的刑罰。

  螢火蟲被媽媽摔死了。我將怨氣發泄在課本上,我用小刀將那些字戳成了一個個小洞。

  從那以後,爸爸媽媽每天都教我識字和做算術,我天性頑皮好動,常常坐不了一會就想玩,這時母親就會將我打回到座位上。我不知挨過多少打,字寫得歪歪扭扭要挨打,計算出了錯要挨打,玩要挨打,愛說話、愛動也要挨打。拿母親的話說,好的學習習慣是打出來的。

  在棍棒、拳頭和巴掌的馴服下,我變成了一個乖孩子,也變成了一個膽小如鼠的孩子。我怕父親和母親,看見他們走近,就嚇得直哆嗦。我怕老師,他們一個嚴厲的目光就能將我嚇得半死。我怕黑夜,黑暗裏,仿佛到處都潛伏着妖魔鬼怪,每天晚上我都將被子捂住頭,大氣不敢出地蜷縮在被子裏。從5歲開始,我幾乎夜夜失眠。

  而且我越來越討厭書本,我討厭那一個個方塊字,討厭那一個個像醜陋的小蝌蚪一樣的數字,一看見它們,我就條件反射似的拒絕,拒絕它們走進我的大腦。在我眼裏,那些方塊字和數字是我的敵人,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恨它們,正是因為它們,我才經常挨打,我才要一連幾個小時地坐在板凳上不能動。正是因為它們,我才經常挨老師的訓斥,遭同學的嘲笑。

  有一天,父母煞費苦心地將西西帶到書店,他們想讓滿室的書香喚起我對書本的興趣,可是我眼神呆滯地跟在他們後面,那些琳琅滿目的書對我似乎沒有絲毫的吸引力,就連那些同齡人愛看的卡通、漫畫我也不願多瞧一眼,不願多瞧一眼是因為那些卡通、漫畫上有文字,我一見了字就頭疼。母親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我瞟了一眼,封面上畫着一個男人,戴着一副眼鏡,母親說那是一位科學家,書上講的是那位科學家的成長經歷,母親問我想不想看,我一扭頭逃也似的跑出了書店。

  書本是我的仇敵,我常趁父母不在家時拿起兒童衝鋒鎗掃射它們,一邊掃射嘴裏一邊喊:"打死你們,打死你們,死吧,去死吧,你們去死吧……"我要將它們一個個擊斃,直到它們在我的想像中流血,倒地,死亡。

  我拒絕接受所有的知識,我有意將自己變成一個"白痴",無論父母怎麼輔導,無論老師怎樣耐心講解,我永遠聽不懂課,永遠不會做作業,永遠都是班上倒數第一名。

  一直到上小學四年級,這一切仍沒有絲毫的改變。

  父母帶着我四處求醫,他們希望找到我變成白痴的原因,他們希望能治好我的"病",希望高明的醫學能還給他們一個聰明的兒子。可是他們的希望破滅了,由於晚上經常失眠做噩夢,加上厭食,10歲的我骨瘦如柴,體重不到20公斤。

  父母對我徹底絕望了。

  就在他們已經對我徹底失望時,有人向他們談起了您。他們心裏燃起了一線希望。於是,他們從河北老家趕到北京,把我送到了您的家。

  在李老師家呆了幾天後,西西覺這位老師跟他父母不一樣,跟他的老師也不一樣,她沒有讓西西看書,也沒有讓西西做那些令他頭疼的計算題,她說:"西西,我看你缺覺,也沒玩夠,先別上學了,就在家裏玩和睡覺吧。"

  於是,白天李老師去學校上課時,西西就在家裏自由自在地玩耍。晚上,西西睡覺時,李老師就坐在他床邊,一邊撫摸着他的背,一邊哼着催眠曲一直到西西睡着。

  剛到李老師家時,西西還是那樣害怕黑夜,整夜整夜睡不着覺,李老師就陪伴他睡,她輕輕地握着西西的手,當西西從噩夢中驚醒時,她便將西西摟在懷裏輕聲地安慰他,直到他又沉入夢鄉。每天晚上拉着李老師的手,西西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他不再害怕黑夜,不再失眠。

  西西就這樣玩了半年,睡了半年。他的臉漸漸紅潤了,他長胖了。

  李老師見西西喜歡看圖畫不願意看文字,便找一些只有圖畫的書給西西看,並經常給他講故事,有時也給他讀文章,那一般都是很美很有意思的文字。漸漸地,西西覺得圖畫太簡單了,一些故事看了似懂非懂。這時,李老師就對他說:"西西,你要是會認字,你就能知道很多很多故事。"

  想知道更多故事的欲望,終於誘惑着西西拿起了原來視作敵人的書。碰上不認識的字他就問李老師,奇怪的是,那些字在他眼裏不再可厭可憎。為了更進一步激發西西的閱讀興趣,李老師還讓他將從書上看到的故事講給她聽,講給跟他住在一起的哥哥姐姐們聽。西西第一次發現自己很有口才還很幽默,因為,他不但能將那些故事講得惟妙惟肖,還能常常將李老師他們逗得捧腹大笑。

  漸漸地,西西也不再討厭那些數字了,他發現不同的數字組合在一起,竟會有不同的結果,就像拼積木一樣有趣,而且用那些數字還能彈出美妙的音樂。

  半年後的一天,李老師笑眯眯地問他:"西西,願意去上學嗎?"

  "願意。"西西回答得很乾脆。

  現在,西西已是一名初中生了,不但當上了班幹部,而且學習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每個學期都被評為三好學生。他的作文常常得到老師好評,有好幾次還作為範文在班上宣讀。但是西西說他最喜歡的還是數學,他常常沉浸在解題的快樂里。西西說現在再沒有人向他扔白眼,喊他"白痴"了。

  那天,西西的父親來了,他撫摸着兒子的頭問:"西西,準備長大幹什麼?"西西說:"當航天專家。"

  父親的臉上充滿了驚喜,幾年前,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像白痴一樣的兒子會有這樣的志向。

  在生命的長河裏,童年雖然只是人生一段短短的航程,但卻是最重要的一段航程,因為最初的航線決定着一個人生命長河的流向——或流向江河大海,或流向萬丈深淵。而父母亦或老師,就是幫助孩子確定最初航線的人。科學、正確的指引能使"白痴"變成天才。相反,不科學、不正確的指引能將天才變成"白痴"。
39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6
六、"傻子"冰兒

  2001年暑假,北京市教育科學研究院的王曉春和他的幾位助手在河北石家莊辦了一個名為"走進孩子的心靈"的夏令營。參加夏令營的大都是被家長認為有"問題"的孩子。

  記者張靜虹自始至終參加了這次夏令營。後來,她講述了一個名叫冰兒的小女孩的故事。

  夏令營開營的第一天,孩子們大包小包吵吵囔嚷着湧進營地,一個高挑瘦弱而又怯怯的身影映入指導老師陸麗晨的眼簾。陸老師迎視她的眼睛,期盼會與一束友好、好奇的目光相遇。然而她看到的卻是漠然和陰鬱,她不禁為之一震。

  見面會上,來自四面八方的孩子彼此好奇又略顯拘謹。當大家在作自我介紹時,陸老師始終關注着那個身影,她蒼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陸老師從她難以連成語句的自我介紹中,知道她叫冰兒。

  家長們要走了。陸老師看見冰兒母親與之告別,她毫無反應,目光卻游離於母親之外的人群。忽然,她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她看見了跟她母親一起送她來參加夏令營的王阿姨。

  事後陸老師知道,王阿姨是冰兒母親的好朋友,冰兒曾在她家住過一段時間,冰兒說那是她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陸老師開始主動接近冰兒。

  最初幾天,冰兒用得最多的詞是"我不知道"、"沒感覺"、"我不想說"。語言簡短,語調平淡。

  陸老師問她:"你記憶中最高興的事是什麼?"

  她回答:"沒有。除了吵還是吵。"

  "誰吵?"

  "爸爸媽媽唄!"

  "有沒有感覺高興的時候?"

  "有。"

  "什麼時候?"

  "爸爸媽媽走了以後。"

  陸老師問起她小時候挨父親打時的感覺,她說:"不害怕,就是哭。我誰也不怕,我還敢打我們班男生呢。"

  如果陸老師不發問,冰兒就靜靜地呆着。在她身邊,孩子們嬉鬧着、追打着、交談着,沒有一個孩子邀她參加,她似乎也無意加入,不喜、不怒、不恐、不愁、不驚,仿佛是一位飽經風霜的垂暮的老人。

  第二天晚上,與冰兒同寢室的女孩實在受不了她的冷漠,指着她大哭:"她不說話,像塊木頭,我不跟她一屋!"冰兒居然不惱不怒,沒有絲毫反應。

  即使是智殘兒童,喜怒哀懼四種基本情緒也是該具備的呀,冰兒的情感世界為什麼會如此貧瘠呢?

  小組活動時,陸老師帶領大家玩"模仿秀"遊戲。

  陸老師做了一副撲克牌,每張牌上寫一個表述情緒情感的詞:高興地大笑;手舞足蹈;委屈;哭;絕望;恐懼;驚奇;感動;焦急;喜歡;生氣……陸老師要求小組的3個孩子每人每次抽一張牌,然後按照牌上的詞表演。

  冰兒抽到的第一張是"暴跳如雷",她略帶哭音地叫道:"我不會做。"旁邊的孩子自動給她降低難度說:你做"氣急敗壞"也行,"發怒"也行。她還是說"我不會"。但送她來的王阿姨講過,冰兒有一次曾因為王阿姨偷看了她的作業,很不高興地把卷子甩到王阿姨臉上,這說明她有憤怒的情緒。

  第二張冰兒抽到的是"恐懼"。她又說"沒有,我不會。"可是陸老師分明記得她說過小時候與一個小朋友在家玩,媽媽突然回來,把她嚇哭了,以為是大老虎來了。

  第三張抽到的是"驚奇"。大家等待她,鼓勵她。十幾分鐘後,她終於表演了,頭稍向左探出一點,眼睛朝左下方看去。如果不注意,根本看不出她在表演。

  第四張抽到的是"哭"。只見她迅速把手放在眼睛上"嗚嗚"兩聲結束。這個動作如此熟練,也讓陸老師覺得如此熟悉。夏令營開營以來,在陸老師的安排下,女孩子們主動關心冰兒,跟她逗笑、玩鬧,她高興了,跑到陸老師身邊,也是這樣的動作,拿着哭腔:"她們欺負我!"臉上卻寫滿笑意。

  這說明,冰兒是有感情的,只是情緒體驗少而淺淡,很難形成穩定而深刻的情感。並且,她只會用"哭"這一種方式來表達各種感情,她就像一隻敏感的小蝸牛,在受到無數傷害後,本能地縮進殼裏,再也不敢出來窺探世界。

  可是冰兒只有12歲呀,她怎麼會有如此的心態和神情?!

  這天下午,陸老師要求孩子們每人畫一幅畫,畫面上要有山、樹、一條河、一條蛇。

  別的孩子畫的山有峰有谷,山坡山頂遍佈青草綠樹,一條河橫貫畫面,一條小蛇或順水漂流或隱在草叢中。而冰兒呢?她畫的山像一堵高牆,起伏很小,山頂幾棵繁茂的樹好像生長在山後那一邊,看起來很遙遠。山的這一邊,沒有一棵草、一棵樹,山坡空曠而荒涼。兩條大蛇蜿蜒着即將爬到山頂。畫面的下半部分沒有河,她自作主張地畫了一所小房子,房子的門窗都小小的,房子外面是一圈雙層籬笆牆,沒有出口。圍牆外面,正對房門的是一個用三條近乎直線的曲線表示的小水坑,水坑的左邊,是一個比房子還高的不知在幹什麼的女孩,女孩左邊是一隻大大的頭朝畫外的兔子。

  "有房子,就該有爸爸媽媽呀!"陸老師建議她把父母畫上。她堅決不畫。

  透過畫面,陸老師更真切地感覺到冰兒內心的荒涼、封閉、恐懼、迷茫……

  在參加夏令營期間,冰兒寫了兩篇日記。陸老師在"觀察記錄"中這樣評價冰兒的第一篇日記:

  《我們的夏令營》開篇第一句話就緊緊抓住了我:"如果有人說:你們的夏令營在哪兒,那裏的景色美不美?我會說:我只回答你一個問題,後面的問題由你來看看。"這樣開頭看似平淡,卻很有意味。

  接下來一段她寫道:"那裏有十天也看不完的景色,濃煙密林。上山可以望見遠處的東西,下山則像打滑梯一樣,使你快步如飛。那裏的景色美不勝收……我喜歡我們的城市圍繞在這座山里。"這一段用詞準確,條理清楚。最後一段是這樣的:"這就是我們的夏令營居住的地方,在這裏一邊玩一邊就學習了許多本領,這是在家中體會不到的一種自力更生的生活。"

  第二篇日記更讓人刮目相看:

  "社會上的孩子是以後的接班人。而一部分人在家裏爸媽說他打他,造成了孩子遠離父母,父母就不好與孩子和好,孩子有什麼話就不去跟爸媽說了。

  "這樣的話,孩子就覺得自己不行。在家裏錯位成一個僕人,在生活上是一個小皇帝。沒有人百分之百肯定的話是:家長,從沒打過孩子。而國外的爸爸媽媽能聽完報告後(註:她的父母都曾聽過家庭教育專家做的報告,並因此認識了王曉春老師,參加了這個夏令營),立即給孩子寫信,告訴孩子:'我錯了,我這樣做不對。'為什麼中國的爸媽就不改呢?不是他們不想改,但改不掉。有時爸媽發脾氣是對的,是為我們好,我們知道,但是也不能發火發到極點,說起來就沒完。他們嘴上說改,做起來可難呢!

  "我覺得教育子女應該一代比一代好。打罵出來的子女畢竟不是一樣的。"

  雖然日記的語言有些幼稚,個別句子也不太通順,但在老師中間傳看時。仍讓大家驚異不已:一個幾天前連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的孩子,竟能寫出這樣的日記!

  後來,冰兒終於主動向陸老師講訴了她成為"傻子"的經過:

  我剛一出生,父母就認定我是傻子。這是因為我生下來前在母親肚子裏曾經窒息了5分鐘的緣故。

  這件事是我在記事以後才從大人嘴裏斷斷續續知道的。

  聽說那天母親被送進產房時,醫生就告訴我,孩子胎位不正,情況很危急。雖然他們採取了很多措施,可我就是賴在母親肚子裏不肯出來。後來羊水流幹了,我在裏面窒息得小臉青紫,過了幾分鐘後才被醫生拖出母親的子宮。

  我的降生並沒有給父母帶來喜悅,相反,卻在他們心裏籠罩上了一層擺脫不掉的陰影,因為醫生告訴他們,由於難產,窒息了5分鐘,孩子有可能腦癱,也有可能智殘。這種預測,給了父母很大的打擊。

  因為出生時發生的這個意外,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被打上了"傻子"的烙印。從沒有人懷疑過醫生的話(其實醫生只是預測,並沒有斷定我一定就是傻子),從沒有人帶我檢查過智商,也從沒有人真正了解和分析過我腦子是否真的有問題。無論是生活上還是學習上,父母從一開始就用看傻子的眼光看我,用對待傻子的那一套對待我。

  聽了冰兒的介紹,陸老師又主動找到了冰兒的父母,與他們有過一番交談後,她終於知道了使冰兒受到致命傷害的是什麼。

  冰兒的父親是廠長,母親也是單位的負責人,工作都很忙,事業也很成功。由於難產造成女兒宮內窒息,冰兒的父母對她一直心存歉疚。他們在生活上無微不至地關心她照顧她,但這種無微不至卻妨礙了女兒正常的心智發展。明明冰兒會拼的拼圖卡片,父親卻要在背面加上編號;因為擔心被別的孩子欺負,他們幾乎不讓女兒與外界接觸。生活上的極度呵護、社會交往上的極度保護,反而剝奪了冰兒正常成長發展的空間,使她內斂、退縮甚至冷漠。而在潛意識中,他們已接受了醫生的負面暗示,先入為主地認為冰兒不同於一般正常孩子,對她有一種隱性的冷漠,這使得冰兒自小生活在一片情感單調的世界裏,她的發展是緩慢的。

  這樣,父母因此更認為醫生的預測是對的。也由於先入為主,上幼兒園後,老師和同學對這個"小傻子"也是排斥的,冰兒仍然生活在一個無需太多語言表達,無需太多情感交流的世界裏。

  冰兒7歲時,為了開發她的智力,父母送她去學鋼琴。沒想到教鋼琴的老師竟表揚了冰兒,說:"這孩子很聰明,一學就會。"這話讓冰兒的父母大吃一驚,他們從沒想到他們的孩子會得到"聰明"的讚譽。

  老師的話,讓冰兒父母早已絕望的心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然而對於冰兒來說,卻是一場新的災難的開始。

  父母為她制定了周密的學習計劃,他們以為只要拼上時間和精力,他們的女兒就一定能成才。要使女兒後來居上,就要在她身上多花氣力,可是兩人都是大忙人,於是他們互相指責着彼此的忙碌,父親用"特別噎人"的語言要求母親辭職管孩子,家裏不時因此爆發"熱戰"。後來父母分工,母親督促冰兒練琴,父親分管她的學業,倆人急躁地在冰兒身上發泄着對她的期望和不滿。

  高強度的學習不但沒使冰兒的學習成績好起來,她的成績反而從中等降為下等。父親大為惱火,他親自為冰兒補課,並時常為她作業中出現的"低級錯誤"而對她動手。父親的數學課,遠沒老師講得好,冰兒越聽越煩,後來終於練就了充耳不聞的本領,十幾分的數學成績是她對父親的回報。對音樂本很有悟性,"一學就會"的冰兒,對音樂也變得"沒感覺",以此作為給母親6年嘮叨的回報。而90多分的語文成績卻被父母認為是理所當然,不僅沒有得到她期望的表揚,反而成為她不好好學習數學的佐證,更加劇了父母對她學習成績的期望。

  他們給冰兒報了各種各樣的學習輔導班,他們讓冰兒做永遠也做不完的練習題。每天,除了聽課,就是做題,這種日子讓冰兒苦不堪言,她將自己的不滿和憤怒發泄在日記里:"你們再逼我,我就出走!"

  就拿這次夏令營來說吧,冰兒的父親本來是不允許她參加的,因為他已經給冰兒報了暑假數學奧林匹克班。這位"望女成鳳"的父親也許不知道,他的女兒除了吃飯穿衣、學習成績,更需要的是理解、尊重和被愛的感覺,更需要的是人生途中的引導和幫助。他也許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站在精神的火坑裏,如果不及時將她拉出來,也許就毀了,他所有的希望也會成為泡影。

  是母親在王阿姨的勸導下瞞着父親偷偷送冰兒來夏令營的。冰兒的母親之所以聽了王阿姨的勸告,是因為她曾親眼目睹了一件事。

  有一段時間,冰兒住在王阿姨家。王阿姨不強迫她學習,經常像朋友一樣跟她聊天,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和愉快。那天,母親去接冰兒回家,王阿姨出門辦事剛好回來,冰兒見她回來,馬上撲上去摟住她說:"阿姨,我想死你了。"冰兒的母親非常驚訝,她跟女兒朝夕相處了十幾年,女兒從沒這樣抱過她。

  老師在與冰兒的相處中發現,她在與人交往中表現出喜歡被人撫摸、拉手等,這種悅納別人、肌膚接觸的動作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常有的"肌膚饑渴"症狀。因為父母潛意識中接受了醫生的消極暗示,給了她一個不同於正常孩子的生活環境,這個環境造成她的孤僻。而這種孤僻又反過來影響了老師、同學、鄰居對她的態度,這使她的生活環境中到處都是消極信息,都是對她的否定。久而久之,她的感覺退化了,感情也遲鈍了。

  夏令營就要結束了,結束之前的那天,是參加夏令營的孩子們的家長接受輔導培訓的日子。冰兒的父母也來了。陸老師把冰兒的表現、她的進步和老師們的看法都告訴給他們,她希望冰兒的父母真正意識到自己對孩子的傷害,希望他們看到孩子心靈的空洞、情感的沙漠,希望他們在未來的日子裏給予冰兒更多的她所需要的關愛。

  講述了冰兒的故事後,張靜虹說,我們成年人是否應該捫心自問:我們對孩子了解多少?我們嘗試着走進過孩子的心靈嗎?我們的做法對孩子的發展、對家庭的幸福、對社會的進步,真有好處嗎?我們是否更應該捫心自問:我們有權這樣做嗎?

  父母是孩子最信賴的依靠,父母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最親的人,如果父母放棄了他們,他們就會放棄這個世界,如果父母拋棄了他們,他們就會拋棄這個世界。因為,人生中,再也沒有什麼比被父母放棄或拋棄更悲慘的事了。
40楼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6
第九章 咬人的愛

内容转换:

回复帖子
内容:
用户名: 您目前是匿名发表。
验证码:
看不清?换一张
©2010-2025 Purasbar Ver3.0 [手机版] [桌面版]
除非另有声明,本站采用知识共享署名-相同方式共享 3.0 Unported许可协议进行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