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扔在風裏的童話
當我動意要寫這本書時,就決定要將暘暘的故事寫進去。
暘暘是我一位朋友的兒子。暘暘的父親是某大學教現代文學的教授,母親是一位資深記者,可是暘
暘沒有子承父業,也沒有子承母業,在大學裏學了一門與父母的職業相距甚遠的自動化專業。
去年高考前,暘暘的母親來找我,說暘 暘執意要報考外地院校,而且拒報一切與文科沾邊的專業,譬如經濟類專業、法律專業、新聞專業等。
她搖着頭說,這孩子不知怎麼了,愛好方面一點都不像我和他父親,家裏滿屋的文學書籍他從來不看。說出來讓人不相信,他各門功課里最差的是語文,每次考試總是語文成績影響了總分。
他小時候識字很早,一歲多能背十多首唐詩和兒歌,3歲多就能自己編故事。那時他奶奶家的院子裏有一棵石榴樹,石榴花開得轟轟烈烈,花期過了便會結出果實,果實一天天地長大、成熟。到了摘石榴的日子,只要我不出差總會帶他去奶奶家幫忙摘石榴。
那天,我們幾個大人正忙着摘石榴,他站在樹下揚着頭興奮地看着滿樹的石榴說:"媽,你看,樹上有好多好多小'燈籠'。"
是啊,那一個個渾身泛着胭脂紅的石榴,可不就像掛在樹上的小"燈籠"!
那天晚上,我哄他睡覺。像往常那樣,睡覺前我要給他講故事。兒子說:"媽媽,我也編了一個故事,我講給你聽好嗎?"
我很驚喜,讓他講給我聽,他繪聲繪色地講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晚上,有一位老爺爺在大山里迷了路,天很黑很黑,他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他發現前面很遠的地方有個東西在一閃一閃地發着光,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一棵石榴樹,樹上掛滿了一個個小燈籠。老爺爺高興壞了,他將小燈籠一個一個摘下來拿在手裏,沒想到手上的小燈籠一下變成了一個大燈籠,老爺爺提着大燈籠找到了回家的路。他終於回家了。
我樂得哈哈大笑,為兒子豐富的想像力而高興。後來,我將兒子編的故事寫進了他的成長日記,我想,他以後長大了,看到了自己當年編的故事一定也會樂得開懷大笑。自從兒子出生後,我一直在給他記日記,將他成長過程中點點滴滴有趣的事都記下來,我想等他長大後,那將是我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
還有一件事也能從那本日記里找到。
也是他3歲多的時候。有一天,我帶他出去散步。我們走過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樹林裏有枝葉茂盛的大樹,也有剛栽下去不久的小樹苗。
兒子仰頭看看大樹,又看看那些還沒長出新葉的小樹,問我說:"為什麼春天來了有的樹換上了綠衣服,有的沒有換上綠衣服?"
我笑着說:"媽媽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倆一起好好想想,看誰最先想出來。"
兒子皺起小眉頭,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拍着小手跳起來說:"媽媽,我知道了,春天來了,所有的樹媽媽和樹寶寶都要換上綠衣服,可是那幾個樹寶寶貪睡起晚了,他們找不到媽媽為他們準備好的綠衣服了,他們正在着急呢。"
我趁機指着前面一棵依然是枯枝敗葉的古樹問他:"那又是誰呀,為什麼他也沒換上綠衣裳呀?"
兒子不假思索地說:"那是樹奶奶,她老了,手僵硬了,衣服穿不上了,她正在焦急地喊:"誰來幫幫我!誰來幫幫我呀!"兒子也許是想起了那天早上起來,他找不到衣服的情景。
在他的成長日記里,我還記下了一件事。
他4歲多的時候,我們帶他去峨嵋山旅遊。那天晚上為了看日出,我們凌晨3點鐘就上了金頂。我們坐在山頂上靜靜地等候着日出。突然,兒子指着天上的星星說:"我要是能到天上去,我一定把那顆最大的星星摘下來,將它掛在我們家裏,那樣,我們家就不用電燈了。"
4點鐘左右,東方開始出現一抹魚肚白般的光亮,又過一會兒,太陽露出了一道細細的金線,兒子拍着手興奮地說:"那是孫悟空的眉毛";當太陽露出了一道彎彎的金邊,他又喊着:"那是一個金月亮";當太陽終於躍出地平線,他說:"那是一個大蛋黃。"
小學二年級時,他剛剛學會寫完整的句子,有些句子他寫得很精彩,比如,"我想聽到開花的聲音"、"河裏的水很活潑"、"上街時,我把爸爸丟了"、"星星是用做月亮剩下的東西做的"……
兒子豐富的想像力常常讓我們驚嘆,我們幾乎認定了這孩子將來不是當作家就是當記者,肯定是從事文字方面的工作。
沒想到,上學後這孩子反而沒有以前的想像力了,變得呆板了,語文成績也一直不好。我和他父親大學學的都是中文專業,從他上小學起就一直輔導他寫作文,可是他作文卻一直寫不好,乾巴巴的,沒有靈氣。
開始,我們認為是他書讀的太少了,找出一些文學名著給他看,結果,一套《紅樓夢》他看了一年都沒看完。後來我又給他買了不少優秀作文選之類的書,想立竿見影地幫他提高作文成績,他好像也沒什麼興趣,看了幾頁便扔在一邊了。
我和他父親一直有個願望,希望他將來從事新聞工作,所以常有意讓他加強文科方面的學習。
高一上完後,學校開始分文理班,我們建議他去文科班,一是我倆都是學中文的,有文科"情結";二是考慮將來就業。我們畢竟都在這個圈子裏,將來找工作要好辦些。還有一點考慮是,他父親所在的那所大學出台了一個政策,本校教工子弟如果報考本校可享受一定的優惠條件。但那是一所文科院校,主要以招文科生為主。
可是他仍執意要去理科班,死活不願去文科班。考慮到現在有很多文科專業在招生時都實行文理兼收,我們就讓了步,讓他去了理科班。可是現在就要填報志願了,他仍是一百個不願意報文科專業。我們說,你如果不願學新聞,學經濟或者法律也行,可是他拒報所有與文科沾邊的專業,第一批院校的第一志願,他報的專業是熱能與動力工程,第二批院校的第一志願,他報的專業是自動化,都與文科風馬牛不相及。
談起馬上就要進行的高考,她憂心忡忡地說:"其他科目我不擔心,就擔心語文拖了他的後腿。"
暘暘的母親來找我,是搬我這個救兵去做她兒子的工作。她說:"我已經沒轍了,什麼道理都跟他講了,他還是不願報文科專業,你幫我去勸勸他。"
這個請求讓我很為難,從感情上我理解她的記者"情結",同情她處處為兒子着想的苦心,但是理智上,我又不同意他們的想法,選擇學什麼專業畢竟是孩子的權利,父母不應該將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孩子。
我對暘暘母親說:"既然暘暘不願報文科專業一定有他的道理,再說文科一直是他的弱項,又何必要避強就弱呢?再說,即使在你們的逼迫下他報考了文科專業,如果他不喜歡,一定會學得很痛苦,在痛苦中學習能學好嗎?如果學不好,或半途而廢,你們會更傷心更失望。"
暘暘母親雖然沒再堅持讓我去做說客,但仍希望兒子回心轉意,聽從他們的勸告。後來我得知,暘暘還是按自己的意願填報了志願。
見到暘暘,是高考結束後。那天,我去他家取書,他母親在廚房忙晚飯,暘暘躺在沙發上看一本有關圍棋的書。
我說:"暘暘,你為什麼不願學文科呢?"
他皺了皺眉頭說:"我討厭文科,舞文弄墨的,有什麼意思。"
奇怪了,父母舞文弄墨了一輩子,兒子卻說出這番話來。
我們坐在沙發上聊起來。暘暘是個很健談的孩子,談起討厭文科的原因,他談起了上小學時的一位語文老師。
暘暘說,那時候我很討厭那個語文老師,所以也討厭上了他上的語文課。說起討厭那位語文老師的原因,暘暘講起了一件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我上二年級。一天,老師讓我們用"藍"組詞造句。我腦海里馬上出現了一個難忘的畫面:
海邊,狂風扯着烏雲像一頭狂怒的獅子從天邊滾過來,剛才還一直很平靜很溫柔的大海突然變了臉,它咆哮着,一浪高過一浪地奔騰着、拍打着堤岸。
那是爸爸帶我去青島旅遊時,我在大海邊看到的一個畫面。
我腦海里突然冒出了一個詞:"藍波",藍色的波濤正是我當時看到的大海的形象。於是我用"藍波"造了一個句子:大海憤怒了,藍波翻滾。
想出了這個詞後,我心裏暗自得意,用"藍"組詞,一般都會想到"藍天"、"藍色"什麼的,"藍波"這個詞不但不落俗套,而且標新立異讓人耳目一新。我想,老師一定會表揚我的。
第二天上語文課前,老師先將改過的作業本給我們發下來,我急切地翻開作業本,想看到老師的讚賞之詞,卻沒想到老師不但將我作業本上的"藍波"打了一個大大的叉,還在旁邊批了幾個字:亂彈琴。他將"藍波"改成 了"藍天",並造了一個句子:小鳥在藍天上自由飛翔。
事情還沒完。上課了,老師將我叫到黑板前,讓我將被他打了一個大大紅叉的句子抄寫在黑板上。我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只好一筆一畫地將那個句子抄寫在黑板上。
抄完後,老師沒有讓我回到座位上。他質問我說:"這個'藍'字在一年級就學過了,我即使問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他也能回答出'藍天'、'藍色',你為什麼不會?'藍波'是詞嗎?你在哪裏見過這個詞?這不是瞎扯淡嗎?不要自作聰明!……"
然後,他又從組詞的錯誤談到學習態度,總之,我挨了狠狠一頓訓斥。
沒過多久,我又因"自作聰明",再次受到老師的批評。二年級下學期期中考試,語文試卷中有一道試題是"天空是__的",我填的是"灰灰的",結果被老師扣了2分。老師在講解試卷時將我的答卷作為反面教材,他說:"天是什麼顏色,當然是藍藍的了,可是有的同學自作聰明,填的卻是'灰灰的',天怎麼能是灰顏色的呢,正確答案應該是:天是'藍藍的'。"
我心裏很不服氣,晴天時,天是藍藍的,可是天陰了可不就是灰灰的,天有時還會是"白白的"或者"黑黑的",只能填"藍藍的",那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
三年級後我們開始練寫作文,都是命題作文,什麼《我的爸爸》、《我的媽媽》、《讓我難忘的一件事》、《寫一件你周圍發生的事》、《一件好事》等等。我自認為寫得不錯的作文,總是得分低。而一些胡編濫造的作文反而得了高分。
每個星期一的早晨,學校都要舉行升國旗儀式。有一次,語文老師讓我們寫篇作文,題目是《當國旗升起的時候》。在這篇作文的開頭,我寫着:
清晨,當太陽冉冉升起的時候,鮮紅的國旗在微風的吹動下,好像在向我們招手說"同學們,你們好嗎?"
一隻小鳥在旗杆上面飛過,它似乎知道我們正在舉行升國旗儀式,喳喳喳地快樂地叫着……
老師給我這篇作文判了不及格,然後又將我喊到他的辦公室說:"怎麼能在升國旗的時候看到一隻鳥飛過去呢?即使看到了也不能這樣寫!國旗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的,紅色象徵着革命的勝利,這些很重要的、有意義的東西你不寫,偏要去寫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又傷心又委屈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後來我再也沒有認真地寫過一篇作文。我開始討厭上了語文,更討厭上語文課,因為再精彩的篇章也讓老師給講得索然寡味。
後來上了初中、高中,寫作文更是千篇一律的八股文。我爸和我媽不辭辛苦地輔導我寫作文,他們卻不知道,我如果按照他們教給我的那樣去寫,沒準兒成績更糟。
聽了暘暘的講述,心裏沉甸甸的。我看過作家鄒靜之寫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女兒的作業》,在談起今天的語文教育時他寫道:"我那曾寫過'圓珠筆在紙上快樂地蹭癢'這樣句子的女兒,開始為作文編造她的故事。她熟悉表揚稿和思想匯報那類的文體。她的作文幾乎是假話、假感想、假故事大全。她的同學幾乎都寫過扶老婆婆,給老師送傘,借同學橡皮那類故事。他們共同編着一樣的故事,然後套上時間、地點、人物三要素這樣的格式,去到老師那兒領一個好分。"
在這樣的寫作中,不但孩子的想像力被閹割了,求異的思維、誠實的品格、自然的情感也被壓抑了、閹割了,寫作不再是一種精神的愉悅,而是一種令人痛苦的、枯燥無味的編造。語文成了一門讓學生望而生厭的課,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
讓人扼腕嘆息的是,無數有文學天賦的孩子也許就這樣被扼殺在搖籃里,從而終身與文學絕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