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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小說】是誰「殺」了我——毀了孩子一生的一件小事

41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7
一、閣樓上的血案

  老宋一家遷居那座靠海邊的南方城市已經15年了。他們從做小生意開始,先是賣針頭線腦的小百貨,後來開了家專賣上海羊毛衫的小店,再後來又租下一家國營商場的二樓專營服裝。

  老宋在城裏買了房子,房子在老城區一條里弄里,是一幢二層半的舊樓,一樓是客廳兼辦公室,二樓是臥室,二樓上面還有一個一人高的閣樓。

  慘案就發生在閣樓里。

  那天是農曆臘月初八。老宋早早就起床了,他準備坐火車去義烏進貨。來回大約需要三天。臨行前,老宋叮囑妻子一定要看好兒子,不要讓他去網吧。

  兒子大志16歲,上初三,一年前迷上網吧後經常逃學,為了看住兒子,老宋不得不放下生意每天接送他上學。可就在幾天前,他因店裏有事去學校接兒子時晚了半個小時,兒子就跑得不見了蹤影。他找了三天三夜,幾乎找遍了全城的每一家網吧,一直沒有找到兒子。正當老宋和妻子憂心如焚、惶惶不可終日時,兒子給家裏打來電話,說他現正在郊區一家網吧里,因欠了人家500多元錢,被老闆扣住了。

  老宋帶上錢,叫了一輛出租車匆匆趕到那家網吧。原來大志那天見父親沒來接他,暗自竊喜,打算去網吧玩個痛快,後來又轉念一想,父親沒見到他,一定會去網吧找他,於是,他打了一輛出租車就直奔郊區這家網吧,他一直泡在網吧里,每天由網吧服務員給他提供吃喝。這天,他想回家了,一算賬,三天三夜連吃喝帶上網,他在網吧欠下了600多元錢。大志將身上的錢都拿出來也只有100多元,只好打電話回家求救。

  一路上,老宋想起幾天來的擔心,幾天來的焦慮,真想見了面將兒子好好痛罵一頓。可是見了面,看兒子頭髮蓬亂,一臉疲憊,又心疼得一句話都罵不出來了。

  回到家,大志吃了母親已給他做好的飯菜後,倒頭就睡,一直睡了一天一夜。等他醒來,母親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再去網吧,她說:"你要什麼都可以,我求你不要去網吧,馬上就要中考了,再這樣玩下去,你恐怕連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啊……"

  大志漠然地望着窗外,對母親的話充耳不聞。母親"撲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要兒子答應不去網吧,她說:"我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從小到大,你要什麼,我給你什麼,從沒虧待過你,今天你要答應媽媽,好好讀書,不去網吧。"

  大志冷冷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母親,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我不去就是了。"

  雖然兒子答應不去網吧,老宋仍是放心不下,所以一再叮囑妻子一定要看好兒子。

  老宋走的那天正好是周末,兒子沒上學,母親將他帶到店裏讓他幫忙照看一下生意。上午,他倒是很安分,到了下午就呆不住了,要母親給他錢。母親怕他去網吧不肯給他錢,兒子就鬧起來,說不給錢就出走。

  這一招把母親嚇着了,她給了10元錢。兒子拿着錢就走了,她追在身後問他去哪裏,他說:"你別管。"

  傍晚,母親回到家發現兒子還沒回來,知道他又去了網吧,她想,只給了他10元錢,量他玩不了多久就會回來。於是她上到閣樓,準備將從店裏帶回的一部分現金鎖進保險櫃。

  正準備從閣樓下來時,迎面碰上兒子。她發現兒子手上拿着一把菜刀,她驚問:"大志,你要幹什麼?"

  "我要錢!"

  "你不能去網吧了,你答應過你爸爸的,我不能給你錢。"她話音剛落,兒子就揮刀朝她砍來,她本能地伸手去擋,手臂上重重挨了一刀,鮮血立即湧出來浸透了米色的羊毛衫。

  "大志,你瘋了,我是你媽媽呀!"

  兒子不但沒放下刀,反而又揮刀朝她砍來,她拼力抓住兒子拿刀的手,想將刀奪下來,扭打中,她臉上又挨了幾刀,血流了一臉,她悽厲地喊着:"大志啊,我是你媽媽呀,你難道要殺死你媽媽嗎?"

  "別 嗦,快拿錢來!"他吼道。

  "你要多少?"她血人般地躺在閣樓的地板上,喘着粗氣問。

  "3000!"

  "保險櫃的鑰匙在我褲兜里,你自己去拿。"

  兒子從母親褲兜里翻找出鑰匙,但鼓搗了半天仍打不開保險櫃。他對母親說:"我開不了,你來拿!"

  母親只好爬過去打開了保險櫃,兒子將裏面放的5000塊錢全裝進了自己的口袋。然後,他扔下仍血流如注的母親匆匆下了閣樓。他在樓下脫去血跡般般的外衣,換上了乾淨衣服。臨走前,他衝着閣樓上的母親說:"別怪我心狠,誰叫你不給我錢。"

  母親知道兒子要逃,她艱難地爬到閣樓的樓梯邊,對兒子囑咐說:"大志,外面天冷,把我給你買的新羽絨服帶上,別凍着。"

  兒子卻將大門反鎖上後,揚長而去。

  估計兒子已經走遠了,她才開始呼救。聽到了呼救聲,鄰居趕過來將氣息奄奄的她送進了醫院,並報了案。

  經檢查,她身上挨了5刀,其中,頭部、面部挨了3刀,手臂和腿上各一刀。有一刀砍在眼瞼下深及顴骨。派出所幹警很快就趕到了醫院,問她誰是兇手,她支支吾吾不肯說。後來,他們從她家裏找到了她兒子的血衣,她才不得不承認兇手就是她兒子。

  跟老宋一起做生意的親戚給老宋打手機報信說:"你老婆被人砍傷了!"

  老宋大吃一驚,早上出門時她還好好的,怎麼就被人砍傷了。他問是誰砍的,對方支支吾吾地說:"你回來就知道了。"

  老宋貨也不進了,連夜往家趕。一路上他設想了種種可能,遇到劫匪了?因生意上的事與人發生口角了?他做夢也沒想到,砍傷妻子的竟是自己的兒子!

  面對警察的詢問,老宋羞愧難當地說:"我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這是報應,這是我們自己作的孽啊……"

  大志剛滿一歲時,他們夫妻倆作出了一個決定,為了讓兒子將來過上好日子,他們決定離開家鄉去沿海城市創業。他們將兒子託付給了孩子的爺爺奶奶。

  大志是在爺爺奶奶的百般寵愛下長大的,真可謂含在口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他們事事順着他依着他。他已經四五歲了,出門仍不願自己走路,無論去哪裏都由爺爺背着;六七歲時,無論是洗臉洗腳還是穿衣服脫衣服,都由奶奶服侍。爺爺奶奶自己省吃儉用,可是給孫子買東西即使再貴眼都不眨一下,出手極大方。

  大志7歲那年,父母回老家接他去城裏上學。那時,夫妻倆已在城裏站住了腳,有了自己的店鋪。自從將兒子接來後,老宋的妻子基本上不管生意上的事,回家全心照料兒子。她送他上學,放學接他回家,一路上,書包總由她背着,從小學一直背到兒子進中學。

  爺爺奶奶百依百順的溺愛,已使大志養成了驕橫的脾氣,他說菜不好吃,會將滿碗飯菜全潑在地上;他說洗澡水熱了或涼了,會大罵母親是個蠢豬。他抽屜里從沒斷過零食,一看見商店裏有什麼新玩具,就一定要買回家。

  對於兒子的驕橫,他們從來不責罵,而是一味地容忍。他們認為,兒子那麼小時他們就離開了,所以總覺得自己欠兒子的,於是千方百計地滿足他的各種要求。而他們的這種慫恿和溺愛愈發使大志的驕橫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在迷戀上網吧之前,大志的學習成績尚可,還擔任過數學科代表,也正因為如此,老宋對兒子充滿了希望,他希望兒子將來能考上名牌大學,然後出國留洋,並早早就在銀行給兒子儲備了一筆數目可觀的留學資金。

  可是沒想到的是,兒子上初二後迷戀上了網吧,學習成績急劇下降。開始,他們也好言好語地勸過他,甚至求過他,希望他迷途知返,但大志像中了毒癮一樣難以自拔。他們也嘗試過不給他錢,使他沒錢去網吧,可是不給他錢,他就用不上學不吃飯來威脅。每一次,敗下陣來的總是他們。

  在血案發生前不久,還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大志只上了一節課就逃課去了網吧,為了不讓父母找到他,他去了一家離學校較遠的網吧,等老宋夫婦千辛萬苦地找到他時,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他們苦苦相勸,總算將他勸回了家。可是一回到家,兒子就跟他們攤牌說:"要想讓我不去網吧,除非太陽從西邊出,我對上學沒興趣,你們也不要對我抱太大希望,不如乾脆將給我存的錢拿出來,讓我痛痛快快玩一陣。"

  老宋氣得渾身哆嗦,他第一次咆哮如雷地對兒子拍了桌子,誰知兒子竟衝到廚房擰開了煤氣開關,說:"你們不讓我去網吧,我們就一起死吧。"說着抓過火柴就要點火,被老宋攔腰緊緊抱住了。

  經過了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老宋既傷心又失望,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兒子會喪心病狂地對自己的母親舉起刀。老宋的頭髮一夜間花白了。

  血案發生的第二天,派出所民警在一家網吧找到了大志。他對砍傷母親的事實供認不諱。

  在錄口供時,問他為什麼要殺自己的母親,他說:"她不給我錢。"

  "不給錢就殺你母親,你怎麼下得了手!"

  "我沒想那麼多,當時只想拿到錢。平時,只要找她要錢她都給我,可這一次她硬是不給,所以我就將她殺了,我沒想讓她死,只想砍傷她,她受傷了,就不會到網吧來找我了。"

  父母平時對我向來百依百順,我要什麼他們就給什麼,我口袋裏從不缺錢花。小時候,我房間裏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有幾百元一件的,也有幾十元一件的,玩膩了我就扔到一邊或拆個稀巴爛,他們從不指責我,反而會低聲下氣地問我:"兒子,你還要啥?"

  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們班有個同學帶來了一部玩具手機,聽說是他爸爸從香港帶回來的。那時候手機還不像今天這麼普及,有手機的人並不多。所以那部可以假亂真的手機一下就吸引了大家的眼球,下課後,大家一窩蜂地擁上去,人人都想拿在手裏裝模作樣地過過癮。我沖在最前面,想第一個搶到手機,誰知,那同學推了我一把,然後將手機藏進了懷裏。

  我當時很惱怒,正想揮拳教訓教訓他,可這時老師走過來了,我只好憤憤地說:"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個破玩具手機嗎,明天我拿一個真的來給你瞧瞧。"

  那天中午一放學,我就趕緊跑回家,我對母親說要一部真手機。她吃驚地說:"哪有小孩子用手機?再說也太貴了。"

  "不嘛不嘛,我偏要,今天就買,明天我要將它帶到學校去。"

  見她仍在遲疑,我威脅她說,如果不給我買,我就不吃飯,一天不給我買,我就一天不吃飯。我知道這一招最管用。

  果然,母親馬上滿口答應說:"好好好,我的小祖宗,我這就去給你買。"

  第二天上學,我帶上了母親花了3000多元給我買的新手機,我炫耀地將它掛在胸前,它不但讓我出了口惡氣,還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掙足了面子。從那以後,班上同學送我一個綽號:大哥大。

  過去,只要我提出要求,每一次他們都會滿足我,可自從我開始去網吧後,他們就變得很摳門,即使給我錢,一次也只給十塊八塊的,根本就不夠花。我想弄到很多錢,我知道保險櫃裏有錢,但是我沒有鑰匙,也不知道密碼。我要是不殺她,她不會給我鑰匙,更不會告訴我密碼……

  我知道他們對我寄託很大希望,可是我在教室就是坐不住,老想着去網吧上網。我父親本來答應了給我買台電腦,可是一直不兌現,說怕我玩電腦沒心思學習。這件事一直讓我耿耿於懷。

  宋大志被抓起來後,老宋又為"解救"兒子四處奔走,他說:"只要不送他去少管所,花多少錢我都願意。"

  過分的溺愛,是一種慢性毒藥,它會一點點地侵蝕孩子的靈魂,最後,破碎的是父母的希望。過分的溺愛,是一杯自斟自飲的苦酒,它帶來的只會是痛悔和失望。

  愛,能成就一個人。

  溺愛,會葬送一個人。
42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7
二、王瓊瘋了

  已經3個月了,王瓊仍沒有一點好的跡象,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有時嘴裏會念念有詞,但那是一串含糊的發音,沒有人能聽得懂。有時她會用筆在紙上反反覆覆地寫着一個字:大或小,人或手,字跡歪斜幼稚。

  可是這個看起來神情呆滯,智力低下的女孩,幾年前卻是該市高考的英語狀元,她的彩色照片曾掛在母校的櫥窗里,她一直被母校引以為驕傲。大學四年裏,她因成績優秀,兩次獲得一等獎學金,並被免試保送上研究生。

  天質聰穎、學業如此優秀的王瓊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王瓊的變化其實從大四下學期就開始了。她記憶力下降,常常發呆,有時會莫名其妙地哭泣,有時又會很亢奮地重複敘說一件事情。開始,她的父母並沒在意,她的老師和同學也沒在意。

  到了下學期,她的同學有的忙着考研,有的忙着找工作,王瓊因已進入保送上研究生的名單,沒有考研的壓力,也沒有四處奔波找工作的煩憂。她本該快快樂樂度過這段沒有壓力的輕鬆時光,沒想到她卻變得一天比一天憂鬱,一天比一天落落寡歡,後來竟發展到整天不言不語,不知道按時上課,不知道按點吃飯,同學喊她去聽課,她木然地跟在她們後面走進教室,老師講課的時候,她既不看書也不作筆記,神情恍惚得像一個夢遊者。到了吃飯時間,她不知道去食堂吃飯,只有在同學的提醒下,她才會跟着她們一塊去。她從不在食堂吃飯,買了飯菜就慌不擇路地跑回寢室,好像身後有人追趕似的。回到寢室,她要麼呆坐在凳子上,要麼睜着一雙空洞的眼睛躺在床上。而在這之前,王瓊卻是以學習刻苦出名的,她從不浪費一分一秒。

  寢室的同學將王瓊的反常表現報告給了老師,老師覺得此事非同小可,馬上跟她父母取得了聯繫。當王瓊的父母趕到學校時,他們驚呆了,只見女兒神情呆滯地望着天花板,喊她的名字,她一點反應都沒有,老師告訴她,爸爸媽媽看她來了,她也沒有反應,她已經認不出自己的父母了。母親悲痛欲絕地撲上去緊緊抱住女兒哭着問:"小瓊,你這是怎麼了?你怎麼會這樣啊?……"

  王瓊木然地看着淚流滿面的母親,像看一個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父親老淚縱橫地說:"小瓊,我們回家吧,等你病好了,再來上學。"

  聽到說上學,王瓊的眼睛裏立即充滿了恐懼,她一邊用雙手緊緊抱住身子,一邊連連搖着頭說:"不,不,不上學,不上學了……"

  "好,好,不上學了,咱們不上學了,咱們回家。"父親一邊安慰着,一邊扶着她走出寢室。

  王瓊精神失常後,有人認為是學習壓力太大造成的,也有人猜測會不會是因為感情問題。但她的同學否認了後一種猜測,她們說王瓊的生活里只有學習,她每天的生活幾乎是三點一線,這就是寢室、教室、圖書館。不要說談男朋友,就是班上的男同學,她也很少接觸,因為她母親早已跟她約法三章,上大學期間不能談戀愛,不能出去旅遊,不能幹一切與學習無關的事,要將全部精力放在學習上。

  如果不是那本日記,王瓊精神失常的原因也許永遠都是一個謎。

  那本日記是王瓊的父親在女兒寢室里發現的。王瓊被送進醫院的第二天,她父親來學校幫她辦理休學證明,後來又去女兒的寢室清理她的書本和生活用品,在拆枕套時,發現一個黑色封皮、紙張已有些發黃的本子從枕頭裏掉出來。本子藏在枕芯和枕套之間,如果不是拆枕套,他很難發現。

  他翻開本子,發現是女兒寫的日記,心裏先是吃了一驚,因為他從未見過這個本子,更不知道女兒還有寫日記的習慣。女兒將日記本如此精心地藏在枕頭裏,一定是害怕被父母發現。

  閱讀着女兒的日記,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記記重錘敲在他的心上,他震驚,懊悔,他發現,他和妻子的愛不但沒讓女兒感到幸福,反而成了她痛苦的根源,成了她精神的牢籠。在日記里,他能看到女兒的精神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向毀滅的,他能看到在精神毀滅之前,女兒經歷了怎樣的痛苦和掙扎。

  雖然這一切是那麼地讓他和妻子痛心和懊悔,但這畢竟是他和家人的私隱,是一杯自釀的卻又不得不飲下的苦酒,但是為了救女兒,為了使醫生能對症下藥,經過再三考慮,他和妻子將這本日記交給了女兒的醫生。

  醫生在看了這本日記後,對他們說了一段耐人尋味的話:"愛子女是每一個父母的天性,但不同的愛會有不同的結果。對於你們來說,這個結果其實在很早以前就潛伏在那裏,只是你們一直不知道而已。"

  王瓊的父母當年都是下鄉知青,直到1976年才先後返城。因為沒學歷,她父親在一所中學做了10年代課教師,直到後來參加自學考試拿到本科文憑才轉為正式教師。王瓊的母親在一家國企做出納,因企業不景氣,不到45歲廠里就讓她辦了內退。也許正是因為這些特殊的經歷,他們在王瓊身上寄託了自己的全部希望。

  從王瓊的日記里不難看出這一點。

  在最早的一篇日記里,她這樣寫着:

  從小學一直到現在上高中,我從沒心情輕鬆快快樂樂地玩過,過家家,跳房子,跳橡皮筋,這些小姑娘們常愛玩的遊戲我從沒玩過。在我的記憶里,我只去過一次動物園,那還是上幼兒園的時候。後來,父母以要學習為由,再沒帶我出去玩過。小的時候,我很羨慕那些能自由自在玩耍的小朋友,可是母親教育我說,那些不愛讀書的孩子將來不會有出息,只能幹掃馬路、掃廁所、出力氣的粗活。她說,你要想不干那種粗活,坐在乾乾淨淨的辦公室里,你就得好好讀書。

  那時候, 我的理想很簡單,就是好好讀書,將來有一份坐在辦公室里的工作。

  然而父母的理想其實要比我的理想遠大得多,他們希望我將來考上重點大學,然後出國留學,怎麼樣也得拿到博士學位。為了這個理想,從上小學一直到現在,我無時無刻不在他們嚴厲的監督下。他們給我制定了每天的作息時間表,早晨,我必須5點半起床,起床後學習一個小時,上小學時是背語文課文,上中學後是背英語單詞;中午,我只有20分鐘午休,吃完飯躺一會兒就得起來學習;晚上,要學習到11點半鐘才能睡覺。生活每天都如此反覆。他們還給我規定了種種清規戒律:不准留長髮(他們認為梳起來麻煩,耽誤學習時間);不准看電視;不能與同學出去玩;晚上洗臉洗腳的時間不能超過20分鐘;房間裏不能貼歌星、明星的照片等等。

  也許從小到大都被這樣嚴厲地要求着、監督着,它慢慢成了我的習慣。從小到大,我從沒留過長發,我的頭髮總是剪得短短的,像男孩子一樣。我從不和同學出去玩,除了我的同桌周嫻,我幾乎沒有朋友。我從不看電視,自從我上了初中,家裏的電視機就從沒開過,為了我,父母已多年不看電視。每天晚上,我最多隻用10分鐘就洗漱完畢,不用父母催促就自覺地又坐到書桌前。至於我小房間的牆上,除了父親手書的一幅字,什麼都沒有。那幅字就掛在我書桌的上方,寫的是:業精於勤,荒於嬉。

  我沒有讓父母失望,我一直是學習上的佼佼者。可是13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使我開始感受到了這種嚴厲管束下的痛苦。

  那年,我考上了市里一所重點中學,因為離家遠,我只能在校住讀。可是母親對我不放心,她擔心我離開了他們的監督會放任自流管不住自己,她更擔心我受別人的影響變壞了,所以,她幾乎每天都不辭辛苦地趕換幾路公共汽車到學校來對我進行"突查",看我是否在認真聽講,是否在用功學習,會不會貪玩。她有時候中午來,有時候晚上來,經常像幽靈一樣冷不丁就出現在我面前。

  一天晚上,學習到10點多鐘,我感到很累很疲憊,便想一邊看書,一邊戴上耳機聽聽音樂放鬆一下。我取出隨身聽里的英語磁帶,放進了鄧麗君的磁帶。

  那時候,我很喜歡聽鄧麗君的歌,她嗓音甜美,歌里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淡淡的憂傷。但是我從來不敢在家裏聽她的歌,更不敢買她的磁帶。母親禁止我做一切與學習無關的事,我的全部生活內容只有學習。

  那天,我路過學校旁邊的音像商店,忍不住走了進去,買了一盤渴望已久的鄧麗君的磁帶。怕被母親突查時發現,我將它藏在褥子下面。我怎麼也沒想到,深夜10點多鐘了,母親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當我發現她時,已經來不及藏匿那盤磁帶了。她也許從我驚慌的表情里發現了什麼,衝上來就拔下我的耳機,並從隨身聽里搜出了磁帶。人贓俱獲後,她拿着那個"物證",大聲地呵斥我、辱罵我。很快就有不少其他寢室的同學聞聲前來圍觀,母親越罵越起勁,寢室的同學個個嚇得屏聲靜氣。那時候,羞得無地自容的我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最過分的是,母親臨走時還將寢室其他同學的磁帶也都搜走了,並交給了老師,理由是怕我聽她們的磁帶。

  母親走後,寢室的同學個個義憤填膺,並將怨氣發泄在我身上。從那以後,她們都不大願意理我。

  聽王瓊的同學講,她的歌唱得很好,有一次,班上搞聯歡,王瓊上去唱了一首歌,舉座皆驚,他們沒想到,一天到晚趴在書桌前的王瓊有一副這麼好的嗓子。

  王瓊的高中同學聽說她精神失常了,一點也沒感到意外。說王瓊遲早會有這一天。平時,一個小小的單元測驗偶爾沒考好,王瓊的父親就會大發雷霆,母親就會沒完沒了地教訓和奚落。有一次,王瓊背着父母參加了一次同學的生日聚會,她父母聞訊後,雙雙趕到那個同學的家,當着大家的面,一面痛哭流涕地教訓女兒,一面警告在場的同學,讓大家以後不要再找王瓊玩,說他們的女兒將來是有大出息的。從那以後,班上同學再不敢邀請王瓊參加聚會了。就連學校組織的春遊、運動會,她父母也不讓她參加。班上同學出去春遊時,王瓊就在家裏學習。不讓她參加運動會的理由是,怕她摔傷了影響學習。

  考大學時,憑王瓊的高考成績,她既能選擇北大也能選擇清華,可是父母執意要她報考本地一所重點大學,他們擔心王瓊去了外地離開了父母的監視和管束,會貪玩、談戀愛。儘管王瓊一千個不願意,最後也只得服從。

  背負着父母的希望,王瓊一直吃力地往前走着,她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王瓊在她的日記里斷斷續續記錄了她的學習生活:

  今天早晨,我在路燈下背英語時,碰見了出來晨練的劉老師,他關心地走到我面前說:"不要在路燈下看書,光線太暗了,當心搞壞了自己的眼睛和身體。"望着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我鼻子一陣陣發酸,因為這樣關心體貼的話語我從未從父母那裏聽到過。他們給我的永遠是訓誡,永遠是高高揚起的鞭子。

  到了大學,父母對我的監督絲毫沒有放鬆,母親仍是像往常那樣,時不時會到學校來跟蹤我,如果看到有男同學跟我走在一起,她會當眾攔住我,對我嚴加斥責,搞得班上的男同學誰也不敢跟我說話。就連與我關係稍微近一點的女同學,她也要像查戶口似地千方百計打聽對方的家庭背景,學習成績,在學校的表現,她的理由是"近墨者黑"。

  有天晚上,我與一位女同學從圖書館出來,回宿舍的路上,我們發現有一個男人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因為已是深夜,校園裏行人稀少,我和女同學以為碰上了流氓,害怕得要命,拼命奔跑起來,跟在我們後面的那個人,也快步緊追上來,快跑到宿舍樓下時,我聽到身後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緊跟在我們後面的那個人是我父親。回到宿舍,嚇得魂不附體的同學一個勁地埋怨我,說:"你父親怎麼像看賊一樣看着你。"我無地自容。

  王瓊的老師評價她是系裏學習最刻苦,成績最優秀的學生。他每天5點鐘晨練時,總能看見王瓊在路燈下看書背單詞,有時下雨了,她就穿着雨衣雨靴站在路燈下學習。他說他從沒見過如此刻苦的學生。有一次考邏輯學,她考了86分,這個成績在班上已經是最好的了。可是拿到成績後王瓊當時就哭了,說如果拿這個成績回家一定會挨父母的罵,請求老師允許她再考一次。

  在發病前的一篇日記里,王瓊這樣寫着:"學習就像一座永遠搬不完的大山壓在我頭上,一天到晚跟我作伴的只有書,我沒有朋友,沒有業餘生活,這樣活着有什麼意思?也許只有死了才能解脫這一切……"

  王瓊沒有死,她瘋了。瘋了的王瓊已不知道什麼叫痛苦,她常常"玩"着只有小孩子才玩的遊戲,她跟自己過家家,她在病房裏"跳"橡皮筋。

  女兒精神失常後,王瓊的父母一下蒼老了,背也佝僂了。她母親哭着告訴醫生,這些年來,為了女兒的學習,她和丈夫省吃儉用,兩人已有好幾年沒買過一件新衣服,家裏值點錢的東西只有一台18寸舊彩電,可是怎麼也沒想到為女兒付出了那麼多,最後收穫的竟是這樣的結果。

  她說:"我好後悔呀,現在我只想女兒儘快好起來,能自食其力,像普通人一樣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

  王瓊是不幸的,她的父母也是不幸的,然而這種不幸的悲劇仍然還在一些家庭上演。

  一項針對中小學生的調查顯示,孩子認為最大的壓力不是來自學校,而是來自父母。一位母親這樣給兒子安排周末——周六上午:英語;下午:繪畫。周日上午:數學輔導;下午:聲樂。兒子不堪重負,對母親說:"媽,你要是生四個兒子就好了。"

  一位考上高中的中學生,當父母向他表示祝賀時,他苦着臉說:"你們還是祝我下地獄吧。"

  一位11歲的小男孩要求父母帶他去北京做親子鑑定,他懷疑父母不是自己的親爸親媽,因為他們對他管得特別嚴,不讓他上同學家玩,不讓他上街,長這麼大隻去過一次公園,每天睜眼閉眼都是學習,請了家教還不算,假期和雙休日還要天天去上輔導班,最多時一天要趕着上四個輔導班,天黑了才回家。他說:"如果他們是我的親爸親媽,咋會這麼狠心,成天逼我學習?"

  父母的愛本是無私的、天使般的愛,可是在"望子成龍"的願望下,這種愛被扭曲了,慈愛的眼神沒有了,代之以無處不在的監視的眼神。溫柔的口吻沒有了,動輒就是辱罵、嘲諷和體罰。而發生了這種變化的父母並沒有感覺到這有什麼不對,他們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對孩子的深愛——希望孩子考高分、進名校,將來過上令人羨慕的好日子。可是這些所謂的成功,只是家長心目中的成功而已,它並不是孩子期盼抵達的彼岸。

  而且,這些孩子的父母也許不知道,當他們按照自己的美好願望要求着、安排着、規定着孩子的一生時,當他們將自己的理想和期望一古腦兒強加給孩子時,那個被稱作悲劇的魔鬼其實已經悄悄尾隨在身後,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因為悲劇總是在要落幕時,才顯現出它的殘酷和無情。而真到了落幕的時候,一切大錯都已鑄成,不該發生的悲劇已經發生,遲到的悔恨已無法挽回悲劇性的命運。

  每個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而對大多數獨生子女的家庭來說,孩子的毀滅就是一個家庭的毀滅,他們幾乎沒有第二次機會來改正錯誤、彌補過失。一旦悲劇發生,等待他們的只會是綿綿無期的痛苦和悔恨。
43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7
三、殘缺的手掌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知了在窗外的樹上扯着嗓子叫着,遠處的工地傳來一陣陣機器的轟鳴聲,老覃關上臥室的門將電視機擰到最小的音量在看足球賽,妻子在廚房裏洗晚飯後的鍋碗瓢盞。兒子覃天該像往常那樣開始練琴了。

  可是,老覃一直沒聽到兒子的琴聲,正納悶着,突然,他聽到了一聲慘叫,好像是妻子的聲音。老覃拉開房門衝出去,立即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兒子面色蒼白地坐在地上,右手握着一把刀,刀口上血跡斑斑,左手手掌血肉模糊,正嘀嗒嘀嗒地流着血,妻子癱倒在廚房門口。老覃一邊撲上去奪下兒子手裏的刀,一邊帶着哭聲問他:"你在幹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兒子冷冷地回答說:"手殘廢了,你們就不會要我彈琴了。"

  老覃驚得目瞪口呆,他沒想到兒子竟用這種自殘的方式拒絕練琴。

  他將兒子火速送進醫院。經醫生檢查,覃天的手掌和手背共有兩處刀傷,最重的一刀在手掌,幾乎深及掌骨,食指也被削掉了一塊,手背上的一刀雖然不深,卻已傷及神經。醫生遺憾地告訴老覃,根據傷情,覃天要想完全恢復手的功能恐怕不大可能,會留下一定的後遺症,也許手指不能伸直,也許拳頭不能握緊。

  聽完醫生的診斷,覃天的母親呼天搶地嚎啕不已。這麼多年的心血,這麼多年的希望就這麼一下給全毀了!望着悲痛欲絕的妻子,看看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的兒子,老覃欲哭無淚。

  覃天左手上的傷口漸漸癒合了,但是由於傷及了神經,他的手指不能伸屈自如,特別是食指,幾乎不能彎曲。自殘後,覃天再也沒有彈過鋼琴。他的鋼琴老師為他深深惋惜,他的父母為他痛心疾首,而他自己感到的卻是從未有過的輕鬆和解脫。

  三年後,當記者採訪覃天時,已經18歲的他談起那個自殘的夜晚顯得很平靜。他說自殘並不是一時的衝動,在這之前他曾多次反抗過,可是每一次都被父親打回到鋼琴前。有一次,因為他拒不練琴,母親又哭又鬧,甚至以絕食相威脅。

  他說:"再這樣忍受下去,我不會瘋也會自殺,因為練琴對我來說已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坐在琴凳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煎熬。只有手殘了,他們才會不再對我抱有希望,才會對我真正絕望。"

  當一個人用自殘的方式來逃避痛苦,那種痛苦也許確實是無法忍受的,起碼它超過了肉體的痛苦,不然,一個正處在花季的少年怎麼會舉刀砍向自己!

  從覃天的自述里,我們也許能看到他曾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我父母都是工人,吹拉彈唱一樣不會,可是他們卻希望我成為鋼琴大師。

  聽說這是因為我一生下來就對音樂特別敏感,特別有興趣。據母親講,我生下來的那天,護士將我抱到她身邊時,我眼睛一直沒睜開,這時,忽然窗外傳來了一陣丁丁冬冬的音樂聲,我眼睛一下就睜開了,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左顧右盼着。

  她還說,我又哭又鬧的時候,只要一聽到音樂就會安靜下來,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有時還會隨着音樂興奮地"咿咿呀呀"着。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會不會有一點誇張,因為幾乎每一個做父母的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

  聽說後來有一位懂音樂的親戚來家裏串門兒,母親跟她講起了我對音樂的敏感,她饒有興趣地看了看我的手,發現我的手指細細的長長的,她對我母親說:"你兒子的這雙手,天生就是一雙彈鋼琴的手。"

  也許那位親戚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可是我的父母卻信以為真。從那以後,他們一直認為我有音樂天賦,認為覃家一定會出一位鋼琴大師。

  是不是有音樂天賦我不知道,但那時我對音樂確實很着迷。我們家那時還買不起音響,只有一台雙卡錄音機,母親買回一些兒歌磁帶和一些音樂磁帶,經常放給我聽。不久,那些兒歌我幾乎都會唱了。母親買的音樂磁帶大都是名曲,有中國名曲《春江花月夜》、《漁舟唱晚》、《梅花三弄》、《陽春白雪》、《高山流水》等,世界名曲有《舒伯特小夜曲》、《孤獨的鴿子》、《快樂農夫》、《春之聲》、《搖籃曲》、《聖母頌》等。雖然我並不能理解這些音樂,但它或舒緩纏綿或激越明快的節奏卻撥動着我的心弦,它傳遞給我的是一種愉悅和快樂。

  我3歲生日時,父親給我買了一個玩具琴,可以彈簡單的音樂。開始,我玩得很起勁,見手指按下一個個鍵,就能發出多、來、咪、發、梭、啦、西、多的聲音,我很興奮。可是玩了幾天我就不想玩了,彈來彈去只有幾個音,我覺得沒意思。

  一天,父親將我抱在懷裏對我說,他要攢錢給我買一架真正的鋼琴。那時我還不知道鋼琴為何物,只知道那一定是一架真的琴,而不是玩具琴。

  兩年後,我5歲時,父親真的買回了一架大鋼琴。那架鋼琴的琴身是黑色的,光亮得像一面鏡子,擺在陳舊、逼仄的客廳里,高貴得像個王子。父親興奮地告訴我,這架鋼琴是專門給我買的,他們要請老師教我彈鋼琴。站在那個龐然大物面前,我又好奇又興奮,我迫不及待地按下一個個黑白鍵,一陣悅耳的聲音馬上從我手指間流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這架鋼琴幾乎花去了父母所有的積蓄。

  可那個時候,沉浸在喜悅和興奮中的我,並不知道這個龐然大物會給我帶來什麼,更不知道它會奪走我的快樂,奪走我無憂無慮的童年,將要給我帶來永遠也服不完的苦役。

  幾天後,母親將我帶到一位姓段的老師家裏,讓我跟他學琴。段老師的頭髮幾乎掉光了,只有快接近後腦勺的地方有幾縷稀疏的頭髮,母親告訴我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

  段老師不苟言笑,很嚴厲,第一天上課我的手就挨了打。挨打的原因是我總不能糾正我錯誤的手型。段老師教我學琴時,母親一直守在旁邊認真地聽着、看着,並做着筆記。在這之前,她只略識簡譜,不懂五線譜,更不懂什麼G調、F調。可是為了回家後能按老師的要求督促我練琴,她認真地記下老師的每一點提示。

  從那以後,我每周去老師家上兩次課,每次上一個小時。除了上課,我每天必須練8個小時琴,上午3個小時,下午3個小時,晚上2個小時。我很快就膩煩了這種單調枯燥的學習,可是每次練琴母親都守在我身邊,如果我有懈怠,她手上的棍子就會毫不留情地落下來。

  上學後,我每天早晨必須6點鐘起床練一個小時琴,然後去上學。下午放學回家,我必須放下書包就開始做作業,做完作業才能吃晚飯,吃完晚飯已經是7點多鐘了,我不能休息,更不能看電視,馬上得開始練琴,練完3個小時我才能上床睡覺。

  每天都是這樣,周而復始。我不能跟同學出去玩,不能看動畫片,更不能去遊戲機室玩遊戲,我每天的生活,除了上學就是學琴、練琴。父母給我制定了一個個考級的奮鬥目標,為了實現這些目標,母親成了"魔鬼教練",除了上班,她幾乎將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放在陪我學琴練琴上,她的眼睛無時無刻不監視着我,連我上廁所的時間她都掐分掐秒地算,如果在裏面呆得時間長了點,她就會走過來"咚咚"地敲門,一個勁地催促。當我對這一切感到厭煩而消極怠工時,她要麼訓斥,要麼用棍子教訓我。有時打過之後她會聲淚俱下地告訴我,她這樣做都是為了我。她和父親堅信,鋼琴大師是用棍子打出來的。

  我開始痛恨彈鋼琴。而最初的痛恨,來自11歲那年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那天晚上,是我到老師家上鋼琴課的時間,可是到了傍晚,外面突然雷聲大作,閃電像一條條張牙舞爪的巨蟒東奔西竄,不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心裏暗暗高興,這麼壞的天氣一定不用去學琴了。可沒想到剛吃完飯,母親就催我穿雨衣、雨靴。我說:"下這麼大的雨還去呀?"

  母親一邊匆匆穿雨衣一邊說:"怎麼能不去!下刀子也得去。"

  我穿着雨衣極不情願地跟在母親身後,又粗又密的雨柱將我打得踉踉蹌蹌,雨水順着雨衣帽檐流下來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不知道我這樣苦苦練琴是為了什麼,雖然母親曾一千遍一萬遍地告訴過我,只有勤學苦練才能當鋼琴大師,可是當鋼琴大師是他們的理想,不是我的理想。如果當鋼琴大師必須付出一生的快樂,必須像苦行僧一樣一輩子忍受寂寞和孤獨,我寧願不當。

  到了老師家,還沒來得及擦乾臉上的雨水,母親就催着我上琴凳,她怕耽誤了學琴時間,因為老師的輔導費是按課時給的,每個課時100元。

  老師讓我複習上節課的曲目。我彈得很糟糕,不但有幾個音彈錯了,而且節奏也不對,老師皺着眉頭訓斥我說:"你是怎麼搞的,怎麼越彈越差?"然後又對我母親說:"這孩子越來越沒靈氣了,我看他學得再好也只能當個演奏匠,當不了大師,他根本就不喜歡彈鋼琴。"

  母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是死也不會承認她的兒子沒有靈氣,死也不會相信她的兒子成不了鋼琴大師。

  從老師家出來,雨仍在嘩嘩下個不停。一路上,母親陰沉着臉不停地數落着我,說我彈得不好是因為貪玩,功夫下得不夠,還說往後每天晚上要再加練一個小時。天哪,我當時聽了簡直要暈過去了。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中,心裏充滿了對鋼琴的痛恨。其實到這一年,我已經學了6年鋼琴,我不但沒有愛上它,而且連最初的快樂也沒有了。我已經變成了鋼琴的奴隸,它統治着我,控制着我,它佔據了我吃飯、上學、睡覺之外的全部時光。我能不恨它嗎!

  回到家,已筋疲力盡的我,多麼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覺啊,可是剛換下濕淋淋的衣服,母親就過來催促我練琴。

  我無可奈何地坐在琴凳上。聽着外面的風聲雨聲,我心裏充滿了對鋼琴的憎恨,恨不得一刀劈了它。

  老師對我的那番分析並沒有讓父母死心,他們仍固執地認為,彈不好是因為我沒努力,只要努力了,我就能彈好。於是,他們將我晚上練琴的時間從3個小時增加到了4個小時。他們怎麼也不願相信,我不努力是因為我不喜歡彈鋼琴,是因為我痛恨彈鋼琴,一個對鋼琴充滿痛恨的人怎麼會有彈奏的熱情和激情!

  在這之後的幾年裏,我不止一次地反抗過,我拒絕學琴,拒絕練琴。可是每一次反抗都以失敗告終,我不是屈服於父親的棍棒而是屈服於母親的眼淚。有一次,我三天沒練琴,母親就絕食了三天,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父親給我扔下一句話:"她要是死了,你就是罪人。"我還能怎麼辦呢,只有屈服。

  上初中後,學習越來越緊張,可是父母要求我學習和練琴一樣都不能耽誤,琴要彈得好,學習成績也一定要好,於是我的休息時間一再地被壓縮,每天只能睡五六個小時。由於缺少睡眠,我經常在上課時睡着了。而讓我更不能忍受的是,除了練琴,父母不讓我接觸其他領域的東西,比如電腦,他們不但禁止我去網吧,也不讓我到同學家玩電腦,我不會上網,更不知道QQ。

  我比以前更加痛恨彈鋼琴,因為痛恨彈鋼琴,我痛恨上了音樂。因為痛恨音樂,我的耳朵拒絕接受一切與音樂有關的東西,除了非彈不可的鋼琴,我將自己封閉在一個沒有音符、沒有節奏的世界裏。這時候,我想到了自殘,只有手殘廢了,我才能真正擺脫這一切,獲得自由。

  我手殘後,母親經常坐在那架鋼琴前發呆、流淚。終於有一天,家裏來了幾個人將鋼琴搬走了,聽說是賣給了一戶人家,那家有一個準備學琴的4歲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覃天的父母是如何承受這一打擊的,我不知道當夢想破滅,並因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後,他們是不是有所醒悟和反省。

  當孩子有着某一方面的興趣和愛好時,是揠苗助長,還是因勢利導?覃天也許真有成為鋼琴大師的潛質,可是在棍棒和超出身體承受能力的訓練下,這種潛質一點點地萎縮了、毀滅了,最後竟成為一個不但拒絕鋼琴,也拒絕音樂的人。這不能不令人扼腕長嘆。

  有人說,今天的孩子是最累的孩子,他們背負着父母的全部希望,他們承受着比以往任何一個年代的孩子更多、更重的精神壓力。這種壓力能成就一個人,也能毀滅一個人。

  也有人說,今天的父母是最操心的父母,當孩子還牙牙學語時,他們就開始規劃孩子的一生,並為這個規劃負起無限的責任。這讓筆者想起一位美國母親。

  那位美國母親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家務農,另一個就是美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杜魯門總統。當年,杜魯門當選為美國總統後,新聞記者紛紛前往他的家鄉採訪,有記者問他母親說:"您有這樣一個兒子,一定感到十分驕傲。"杜魯門的母親回答說:"是的。不過,我還有一個兒子,也同樣讓我驕傲——他現在正在地里挖土豆。"

  如果我們的父母也能以這種欣賞的、驕傲的眼光看自己的孩子,也能以這樣的觀點去看待成功與失敗、平凡與偉大,那麼孩子們就會活得輕鬆,活得快樂。
44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7
四、溫情的專制

  2001年3月1日凌晨,一位渾身是血、已處深度昏迷的中年婦女被緊急送往上海市某中心醫院。經醫生檢查,她胸部有4處刀傷,其中一個傷口距離心包只有一厘米左右。

  護送她到醫院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叫曉京,17歲;女的叫小雨,18歲。小雨自稱是傷者的女兒,說曉京是她的男朋友。

  她是如何受傷的?兇手是誰?因刀傷屬非正常傷,醫院按規定報了警。區公安分局刑警迅速趕到醫院。見到刑警,小雨告訴他,傷者是她的母親,她就是兇手。

  為了查明真相,刑警將兩個年輕人帶回了警署。經訊問,警方了解到,這起兇殺案是他們兩人共同進行的,警方立即拘捕了這兩個年輕人。

  事發當晚,小雨的父親老鄭正在單位值班,對家裏發生的一切渾然不知。當警方給他打電話告知這一切時,他如雷轟頂。他跌跌撞撞地趕到醫院,看到了像血人一樣的妻子。

  老鄭怎麼也不敢相信刺殺妻子的兇手會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小雨,他悲痛欲絕地問在場的人:"到底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母親愛她、關心她,有好的東西都給她吃,每天都保證她一個蘋果,昨天中午,她媽還跑着出去給她買兩個肉包子讓她吃了上班,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而小雨用來刺殺母親的兇器,正是母親每天給她削蘋果用的那把水果刀。

  在拘留所,小雨這樣陳述自己的犯罪原因和動機:"在家裏,我沒有做人的感覺,像一隻小貓、一隻小狗被關在家裏,一天給三頓飯而已……在他們眼裏,我就是事事要依從他們,事事都需要他們安排,沒有他們的安排我就一無是處……的確你們是生了我,養了我,但是我並不因為這個就一定要處處服從你們,就好像一生一世欠着你們,我應該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能為了你們把我的一切都葬送掉。我越來越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對我來說是一種障礙,不除掉障礙,我永遠沒有自由,永遠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為了弄清小雨刺殺母親的真實動機,法官特地帶小雨找心理專家進行心理諮詢,在心理專家的引導下,小雨漸漸地打開了心扉,談出了多年壓抑在心頭的苦惱。一個家庭的悲歡往事,就在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一點點浮現出來。

  我的父親是上海人,1968年初中畢業後去內蒙古插隊,年過三十才與當地一位高中畢業的姑娘結婚,1982年生下了我。16歲就離開了上海的爸爸,在內蒙古一呆就是30年,直到1998年才攜妻女遷回上海。

  老夫妻倆都是歷經生活磨難的人,他們希望自己的獨生女兒比自己幸福,希望我將來過得比他們好。他們每年都要給我拍許多照片,將幸福的時光一點點地珍藏起來。他們自己省吃儉用,生活上卻從不讓我受一點點的委屈,我要什麼,只要提得合理,他們寧願自己勒緊腰帶也要給我買回來。

  每天早晨,母親總是將早飯和牛奶都給我準備好了才趕去上班,每天下班回來總是親自給我削好蘋果,一直要看到我吃下去才放心。後來我也上班了,母親又擔心路上不安全,每天堅持接送我上下班。

  她對我物質上可以說是無微不至,幾乎什麼事情都是她安排好的,我根本沒有操心的必要。

  我不能說她不愛我,可是她的愛讓我心裏發慌。我不願做一個永遠被她看守的,沒有自我、沒有自由的囚徒。在他們身邊我從小就感到非常的壓抑,母親不喜歡我交朋友,連孩子之間的正常交往也是不允許的,不只是男孩子,女孩子也不行,她更喜歡我呆在家裏。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有朋友。

  有一次,父母一起外出辦事,說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我心裏暗暗地高興。等他們一走,我就給幾個同學去電話,約她們來家裏玩。這是我第一次邀請同學到家裏來玩,我興奮極了,將玩具,還有小人書都抱出來與大家分享。沒料到,我們說說笑笑正玩得高興時,母親突然回來了,她鐵青着臉站在門口,用冷冷的眼光掃視着我們,然後指着我的同學兇巴巴地吼道:"你們統統都給我滾出去。"

  同學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一溜煙地都跑了。我感到自己很沒面子,我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他們走後,母親大聲地斥罵我,並嚴厲地警告我,以後不准再將同學往家裏帶,並要我作出保證。罵過了訓過了後,她又告訴我說:"你現在還小,不知道社會有多複雜,社會上的人不可能像你父母一樣所有的事都是為你好,離別人遠遠的,就不會上當受騙,就不會受傷害。"

  第二天,被母親轟出家門的同學見了我說:"你母親好厲害好可怕。"同學的話讓我無地自容,我第一次為母親羞愧。

  發生了這件事後,母親對我很不放心,她開始親自接送我上學,她不允許我跟同學交往,每天放學鈴一響,她就帶我回家。回到家,我不能出去玩,只能看書學習。如果他們要外出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時,她就會用一把鐵鎖將我鎖在家裏。我只好趴在窗前看在外面玩耍的小朋友,看他們溜旱冰,玩遊戲,追逐嬉鬧。

  有時,我實在憋不住想出去走走,母親堅決不讓我出去,似乎我一出去就會被人擄走似的。如果我說想出去買點東西,她會說,需要什麼我給你買回來。除了上學,我幾乎一步也不能離開家。

  這樣的日子就像坐牢一樣難受,我沒有朋友,沒有一個可以說說心裏話的人,有的只是孤獨與寂寞。

  而母親卻認為她這樣做全是為我好,她說她是擔心我沒有識別能力誤入歧途毀了一輩子的幸福。

  有一天,我實在忍無可忍,我對母親說:"你這樣把我關在家裏,哪怕把大門鎖起來,但是如果我要改變或者我要學壞的話,你這把鎖又有什麼用?"我是想告訴她,將我囚禁起來、看管起來,並不是一個好辦法,那麼多孩子都在外面自由自在地玩耍,也不見得都學壞了。可是母親聽了勃然大怒,她認為我是想氣她,是想和她對着幹,她暴跳如雷地辱罵我,指責我。我的自尊在她的辱罵聲中轟然倒塌。從那以後,我總是心情抑鬱,感到非常沮喪,我曾幾次試圖以自殺來擺脫這一切。

  在家裏,性格內向的母親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她對我的學習抓得很緊,她要求我每一次都要考得最好,常常,我會因為只考了第二、第三名而受到母親的責罵。這使我覺得,即使我做得再好,也很難使母親滿意。從小到大,她從沒誇獎過我,連一個讚賞的眼神也沒有過。漸漸地,我對她產生了畏懼心理,心裏對她怕得要命,從小就是這樣,我不敢對她說話,更別說頂嘴了。在她面前,我只有聽話,只有服從。

  第一次產生自殺的念頭,是上小學三年級。那時,我在班上算是成績好的學生,但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拿到第一名。那次是期末考試,我只考了第三名,擔心回家受罰,我不敢將成績單拿回家。在學校挨了半天,也沒想出個逃脫懲罰的好辦法。最後我只好將成績改了,將第三名改成了第一名。

  可是,拿着被塗改的成績單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裏充滿了恐懼,離家越近,我心裏越害怕,我擔心被母親察覺了,那樣我將會受到更大、更重的懲罰。思前想後,我覺得似乎已沒路可走了,於是我一頭扎進了路邊的一個水塘。

  沒想到水塘的水不深,我沒有淹死,嗆了幾口水後,我渾身濕漉漉地爬上了岸。衣服濕了,我不敢回家,我一邊坐在水塘邊等着衣服晾乾,一邊哭着,我不知道回去以後等待我的會是什麼。

  等衣服幹了回到家,已經很晚了,母親追問我幹什麼去了,我沒敢說出實情。僥倖的是,母親沒有察覺到我塗改了成績單,也許是看我考了第一名吧,她竟沒再追問下去。

  對母親,我時常會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我好像面對的只是一個長輩,一個我所要尊重的人,但並不是我可以傾訴、可以依賴的親人。我很羨慕那些能趴在母親懷裏撒嬌的孩子,很羨慕那些摟着母親的脖子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愛不愛我,我很迷惑,說她不愛我,可她為我付出了那麼多,生活上的事,她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要說她愛我,她對我的態度總是冷冷淡淡的,對我的要求近乎苛刻,她從不跟我聊天,從不問我在想什麼,也從不問我想做什麼。在她面前,我經常很自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一無是處。

  父親是個性格較外向的人,小的時候,我更願意跟他親近。那時候,父親把我視為他最大的驕傲,他喜歡將我帶到單位同事或親友面前炫耀,而我,喜歡這種被人重視,被人肯定的感覺。但是隨着年齡的增長,我對父親越來越失望,我發現他真的很無能,他對我母親言聽計從,我跟他說的一些話,他都會告訴我母親,因此弄出許多是非。漸漸地,我對他也徹底關閉了心靈,很少跟他講心裏話了。

  我在家裏更加沉默寡言,讀書、寫作成了我最大的愛好。我看的書五花八門,什麼書都看,文學、歷史、軍事、科學什麼的,全都看。書打開了我的眼界,可以這樣說,我的知識面和知識結構超過了許多同齡人。可是父母卻看不到我的成長,在他們眼裏,我仍然是一個什麼都不懂,事事須聽他們,事事都需要他們安排的低能兒。可是在內心深處,我其實早已把父母踩在了腳底下,我認為自己的思想,還有知識和能力已遠遠超過了他們。

  這種內心的不平我無處訴說,而真實的我又不被父母了解和認識,我越來越感到壓抑,心理上也越來越不平衡。這種精神狀態嚴重地影響了我的學習,我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初中畢業時,我沒能考上高中。那時,我們全家從內蒙古遷到上海快一年了。

  雖然父母為我沒能考上高中痛心疾首,傷心不已,但是已成舟,他們也只好接受這個事實。

  1999年9月,我在一家酒店謀到了一份工作。在那裏,我認識了曉京。曉京比我小一歲,初中畢業後沒能考上高中,也到酒店打工,我們剛好分在一起工作。在接觸中我發現,他很善良、很單純、也很坦誠,有許多現在很多男孩子沒有的優點,我不知不覺地對他打開了心扉,我向他傾訴了自己的全部苦惱,講述了自己內心和父母親的緊張關係。曉京非常同情我,他的同情撫慰了我,使我的心理得到了滿足。其實我需要的更多是心理上的、感情上的,可是父母沒給我,但曉京給我了。

  我和曉京的感情迅速升溫,很快就到了難捨難分的地步。可是我的父母對此卻一無所知。

  雖然我已經18歲了,已經工作了,可是父母仍對我不放心,在他們的眼裏我好像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單純的孩子。凡是我上下班,他們總要親自接送。為了防止我亂花錢,他們規定我每月的工資全部上繳。我感覺到,只要他們在,我永遠不會有自由,永遠不會有自己的生活。

  小雨被拘捕後,在監獄裏寫下了《我的認識書》。在"認識書"里,她把父母比作種花人,把自己比作一粒種子,每當種子要衝破阻力萌芽生長的時候,種花人總是說,你不要出來,外面的世界太殘酷。

  可是她的父母卻沒意識到,他們費盡心機萬般呵護的種子已不能忍受種花人的束縛,她開始思考如何擺脫束縛和障礙,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即將降臨到他們頭上。

  2001年1月,曉京因為小雨的事和同事動手打架被酒店辭退,曉京剛走,小雨也立即辭職不幹了。小雨不敢將這一切告訴父母,她擔心父母知道了她和曉京的關係會阻攔她,會失去行動自由,所以她每天仍不動聲色地照常"上班"。但是要使父母不產生懷疑,她必須每月按時把600元工資交給家裏。在曉京的幫助下,第一個月的錢總算湊齊了。眼看着交2月份工資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小雨再也籌不到錢了,她一籌莫展。

  一籌莫展的小雨認為,自己被逼到這種地步,全是母親的錯。長期積壓在心裏的怨恨使她決定除掉母親,徹底從她的管制中解脫出來。

  2001年3月1日凌晨,小雨與曉京按約定在一家娛樂城碰了頭,兩人商量好後,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小雨知道父親在單位上夜班,家裏只有母親一人。他們偷偷摸進了家門,母親正熟睡着,小雨拿起枕頭死死捂住了母親的臉,驚醒過來的母親掙扎着和他們扭打在一起,混亂中,母親被連刺數刀。母親受傷後,拼命掙扎,並不斷向女兒求救,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求求你,我真不行了,你們把我送醫院吧,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有什麼說不開的呢……小雨,你沒有良心啊!"

  聽到後面這句話,小雨呆住了,過了片刻,她說:"這些都是你逼出來的。"說着就哭了。小雨和曉京將母親送到了醫院。

  母親在醫院昏迷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醒來後她對丈夫說的第一句話是:"快點快點,去看看女兒,她現在怎麼樣了?"

  2001年6月,公訴機關以故意殺人罪對小雨和曉京提起公訴。得知這個消息,母親的反應再次讓人震驚,她寧願相信女兒的所作所為只是一時的衝動,她不願意女兒在監獄裏度過最寶貴的青春時光,為了減輕對女兒的處罰,她決定為女兒聘請律師。

  2001年7月15日,區人民法院少年庭開庭審理了本案。小雨的律師在庭上為她作了辯護。法庭認為,小雨和曉京在實施犯罪過程中,主動將母親送到醫院搶救屬於犯罪終止,在案發後主動向公安機關交代了罪行,屬於自首情節,另外考慮到曉京在實施犯罪時未滿18歲,而被害人即小雨的母親一再要求寬大的請求,所以法庭依據《刑法》有關條款,以故意殺人罪分別判處小雨四年六個月、曉京三年的刑期。

  在法庭上,小雨與母親見面了,這是出事後,母女倆第一次見面。母親哭着問:"媽媽希望你有出息,處處為你想,我想不出你為什麼一念之差會做出這麼嚴重後果的事?"

  開始,小雨只是流淚,後來她說:"我真的很後悔,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我欠你的實在太多了。"

  小雨並沒有正面回答她為什麼要刺殺母親,也許她真的感到內疚和後悔,她不忍心再指責傷心的母親,不願在法庭上再控訴已經傷痕累累的母親。

  無論小雨有什麼樣的理由,殺人總是違法的,更何況殺的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是,僅有道德上的譴責和法律上的懲罰是遠遠不夠的,對發生悲劇的原因的追問和思考,也許更具有社會意義。

  毋庸諱言,即使在今天,仍有許多孩子生活在中國式的"溫情專制"里,仍有許多孩子被"愛心虐殺"。當專制披上了溫情的外衣,孩子的感情即使被傷害了千百次,大人們也會視而不見,而孩子的反抗更成了大逆不道。當愛心成了一種虐殺,即使孩子發出了呼救聲,大人們也會睜隻眼閉隻眼,充耳不聞。因為,對中國式的"溫情專制"和"愛心虐殺",歷來不乏唱讚歌的人,他們認為,只要本意是為孩子好,那麼無論是怎樣的管制和懲罰都是順理成章的,都是可以理解、可以容忍的。

  正是這種冷漠和慫恿,一個又一個本不該發生的悲劇發生了。
45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7
後記

  2002年的一天,中國青年出版社青春讀物編輯中心主任岡寧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跟我談起了這個選題。他最初的靈感便來自那個「分蘋果」的故事。這個選題讓我怦然心動。於是我開始了近一年的奔波採訪。

  我去過少管所和監獄,到過一所所工讀學校,我聽到了許多不曾聽到過的故事,見到了許多不曾見過的人。他們中有的是罪大惡極的殺人犯、強姦犯,有的是劣跡斑斑的少年犯,更多的是讓老師頭疼、讓父母絕望的「問題少年」。當我拋棄世俗的眼光和偏見走近他們時,我發現,在他們黑色或灰色的人生故事裏,幾乎都有一個相似的岔路口,而改變他們人生走向的正是那個岔路口。當我沿着他們的人生軌跡尋找時,我無比震驚地發現,「殺」了他們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們最親最敬的人—父母亦或老師。

  在SARS肆虐京城的日子裏,我開始了這本書的寫作,我希望它是一塊立在人生岔路口的警示牌,警示後來者不要再重蹈覆轍。我希望它是一聲醒世警鐘,讓悲劇不再重演,讓每一個孩子都有健康快樂的人生。

  最後,我要感謝岡寧先生,如果沒有他的敏銳眼光和精心策劃,就不會有這本書的問世。我還要感謝在採訪中給過我許多幫助的朋友們,沒有他們的幫助,我的採訪必定步履維艱。書中引用了新華社「新華視點」記者張嚴平、肖敏,還有張靜虹的部分新聞稿件,在此一併感謝,並特作說明。
吳苾雯
2003年9月2日 於北京家中
 
46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2 17:28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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