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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羽翼

1楼 Ursus maritimu 2024-6-1 23:42
第一章
Ingrid
      英格莉德始終記着她父親英瓦爾帶她去見識符文石的那一天。
      即使春天已經到來,山谷之間依然寒氣逼人。小英格莉德坐在父親的肩頭,山間盤旋、呼嘯着的冷風吹在她稚嫩的臉上。他們從烏默鎮邊上的農場小屋向西走去,沿着湍急的烏默河逐漸走進崎嶇的山林間。路邊亂石嶙峋,隨處可見青灰色的針葉林,遠遠可以望見積雪的、在陽光下閃亮的雪龍山頂。
      「看看這些,英佳,」父親指着路邊的大石板說道,語氣中帶着崇敬。她好奇地走上去看了看,那隻是一塊平平無奇的,折斷了的石板,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符號,已經磨損得模糊了,原本塗在裏面的朱紅也褪色得不剩什麼。
      「這些石頭是什麼?」她的聲音淹沒在山上宛如哀鳴的風聲中。
      「這是符文石,」父親摟着她,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他蓬亂的鬍子扎得她生疼。「它們是英雄時代的人們立下的紀念碑。也許是五百年前或是一千年前了。那時候,雷神行走在我們之間,古老時代的英雄們駕船出海,到遙遠地方的青綠色的海岸線上,帶回一船又一船的財寶。而那些英雄們的血,就流淌在我們的身體之中。」
      英格莉德睜大了眼睛,聽着父親講起雷神和英雄們的故事。「父親,你說的英雄,他們是去搶掠了嗎?」她懵懂的眼神里透着不解。
      父親的眼睛裏泛着灰藍,恰如那波濤洶湧的大海一般。「他們去獲取雷神賜予他們的財富了,」英瓦爾說道。「世界是殘酷的,特別是在那個沒有法度的時代,想獲得什麼都要通過劍與火。即使是你這樣的小女孩,也要拿起劍和盾來。」
      年幼的英格莉德看得出來,父親對他們在烏默鎮的生活並不滿意。他總是抱怨說自己生錯了時代,想要到游吟詩人們講述的那個英雄們的時代去。英瓦爾一家經營農莊為生,有幾十畝土地,還養了一些綿羊;但烏默鎮所處的位置過於寒冷偏僻,從未得到豐穰之神的眷顧。
      斯維利亞已經是世界北方的王國了,而烏默鎮又是這個王國最北方的據點。在這裏,每年有一半的時間天寒地凍,見不到一絲綠色,太陽只是灰白色雲層背後一輪暗淡的光暈,早早就有寒風吹過,暴雪降下。在漫長的冬季,糧食無法生長,鎮上的人們只得找其他的方法來充飢,到山林里去捕獵,在封凍的河面上鑿冰捕魚。自從斯維利亞建立了王國,那些君主們就希望人們順從於他的統治,不再鼓勵蠻荒的劫掠之風,建起城堡、派來伯爵管轄土地。當年人們駕駛着出海的高聳的龍頭船逐漸朽壞,一代又一代的人們不再夢想着遠方,只是在寒冷的土地上艱難地生存着,立在鎮子邊上的古代紀念碑上的符文也漸漸沒人認得了,任憑它們傾頹。只有在閒暇時坐在爐火邊,才會講述那些在口耳相傳中變得愈發離奇的海盜傳說。古老時代的英雄傳奇,已經漸漸褪色。
      父親帶着小英格莉德走遍了烏默鎮的四方。烏默河向東流入淡海的地方有一座港口,雖然它只不過是幾座簡陋的木房子,每年還會有兩三個月封凍而無法使用,但卻是小鎮的生命線。一條向南的大道與海岸線平行,有時有些騎着駿馬的官差沿着這條路來到北方。父親說,沿着這條路走六百里,經過深灣鎮、松林鎮和明海鎮,就到了王國的都城——凌霜城。這條道路在小鎮戛然而止,再向北去,蒼茫的苔原和雪地里,就沒有鋪設道路了。那是馴鹿部落生活的地方,他們咕噥着鎮民聽不懂的語言,鎮裏的人有時候拿金屬器皿和酒換他們的鹿皮,而有時候也能看到部落人喝醉了酒,大呼小叫地在街上跑——而這種時候父親總是告訴她不要到街上去。
      當英瓦爾去打獵伐木的時候,英格莉德的母親海拉,每天在家裏操持農莊,耕田、餵養牲畜,即使在懷有身孕時也操勞不停。她會採集和調配草藥,這是她的家族中母女之間代代相傳的技能,但卻治癒不了她自己因生育和勞累而變得虛弱的身體。在英格莉德的記憶里,多愁善感的母親總是在哭泣。在北境,冬天因為草料不足,多餘的牲畜都要被宰殺,而海拉此時會為她親手飼養的羊而泣涕橫流,而父親一聽到她的哭聲就會變得格外心煩而暴躁。
      海拉還總是說,自己當年結婚的時候只是看英瓦爾長得英俊就跟了他,沒想到他會是個對家不管不顧的人。
      春天的早上,一隊馬車來到了烏默鎮,鎮上的人們都知道,來了些新的珍奇貨物,還有新的消息。人們蜂擁而往,英瓦爾也帶着女兒去了。對年幼的英格莉德來說,這將把她的人生帶向此前無法想像的方向。這一年是一三八零年,用王國的紀元來說是五百三十五年,或者說「埃里克王在位的第十一年」,英格莉德六歲;海拉的腹中孕育着又一個孩子。
      小英格莉德央求着父親買一些蜜糖,雖然如她所預料的一樣,父親沒有答應。在人們聚集在馬車周圍的時候,一名商人對着人們宣告:「國王陛下要和諾雷亞開戰了!」
      「什麼,要打仗了?」人們的聲音里有驚訝也有恐慌,也有些人臉上一副不怕打的高興神情——比如英瓦爾。戰鬥對烏默鎮的人們來說並不陌生,臨近的馴鹿部落有時候和鎮民發生衝突;但父親說,馴鹿部落只是小打小鬧,諾雷亞這個雪龍山脈以西的王國才是真的戰鬥。就在二十年前,安德烈斯國王在位的時候諾雷亞人還一度佔領了烏默等北境的城鎮。
      在這如此偏遠的小鎮,人們並不知道王宮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對他們來說,居住在附近的城堡里統領此處的弗里勒伯爵,就是能想像的最大的人物了。但英瓦爾卻因此着了迷,他的眼神里,泛着英格莉德從未見過的一種激動神情。
      從春到夏,英瓦爾不願意經營田地,也不願意照看懷孕的妻子。他總是想把鎮上的閒漢們說到自己身邊,讓他們跟隨自己出征。小英格莉德只能用稚嫩的雙手照顧母親,減輕她的痛苦,按照她的吩咐,去拿來止痛的酢草漿,然後在一個夏日裏,要她去請鎮上的產婆來。
      一位名叫薩佳的老婦人來到了小屋,她和善地看了看小英格莉德,然後去照看海拉。她要英格莉德留在屋外。那一夜如此的漫長,她聽着屋裏傳來的痛苦的聲音,內心被恐懼淹沒。天明時分,英格莉德走進房門,看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母親,她臉上露出艱難的微笑,而她身邊的小嬰兒是如此的瘦小而孱弱。海拉之前就生下過兩三個弟弟妹妹,但都早早地被地母接了回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太多的孩子難以熬過嚴酷的冬天,因此在烏默鎮,孩子過了第三個冬天才會起名字。
      當英瓦爾回到家的時候,英格莉德以為弟弟的降生能讓他多關心家裏一些,但他對海拉說的話卻是:「伯爵大人在徵發士兵去打仗了,不如我也去。等立下了戰功,我就能拿到一大筆賞賜,然後我們就不用再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辛苦勞作、勉強度日了。」
      海拉帶着懇求的眼神看着他。「英瓦爾,我們還有個新生的孩子呢。你走了,我帶着兩個孩子怎麼辦呢?如何熬過這個冬天呢?」她臉色蒼白,一邊安撫着懷中的嬰兒,一邊說道。
      「那你們可以去找維策爾啊,他不會不管的。」男人輕描淡寫地說道。維策爾是海拉的姐夫,他是鎮上有名的商人,做木材、毛皮和藥物的生意。
      在這一年的秋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讓田野里的麥子都東倒西歪地折斷了。英格莉德看到父親憤怒地咒罵着。「真是見鬼!」他將鋤頭摔在地上,木柄和地面撞擊,發出沉悶的響聲。海拉懷裏的嬰兒哭鬧起來,而英瓦爾更加煩躁了:「這日子沒法過了!」他額頭上青筋暴跳,咆哮着。
      「父親,教我耕田、打獵吧!我可以幫你的……」英格莉德顫抖着說道。
      但英瓦爾臉上的表情冷冰冰的。「英佳,你這小丫頭幫不上忙的。現在唯有戰爭才是我們的希望了。」
      不久後一個清冷的早晨,天空被灰暗的雲層籠罩着。英格莉德和她的母親、弟弟站在農場的門口,看着英瓦爾離去。海拉抱着嬰兒,悲傷地說道:「英瓦爾……請在你走之前,給我們的兒子一個能繼承你的力量的名字吧!」
      但英瓦爾甚至沒有回應這個問題,而是招呼着身邊的幾個閒漢。「徵發的期限就要到了,」他手裏提着劍,對着旁邊一個體毛濃重的男人說道,「奧拉夫,你跟着哥走,一定會有吃有喝的。」
      「奧拉夫……好。你的名字就叫奧拉夫·英瓦爾松。」海拉流着淚。
      英格莉德緊緊抱着她的母親,幼小的心裏沉重不堪。她看着父親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雪之中。那是她最後一次看見父親。
在英瓦爾離去後,海拉帶着她的孩子們來到了維策爾的家裏。維策爾的住宅在鎮上是最大的之一,有幾座木製的長屋和一棟木樓圍繞着一間院落。其中一間屋子堆滿了貨物:要從港口運出的木材和毛皮,從港口運來的酒和糧食,經常來客人和維策爾談論生意、把貨物搬進搬出。比起英瓦爾那間人和牲畜擠在一個屋檐下的農場小屋,維策爾的宅子要整潔寬敞許多。
      維策爾先生臉上滿是鋼灰的鬍子,個子不高,總是一副一絲不苟的神情。他的妻子——海拉的姐姐希爾達,還有他們的孩子們瓦拉爾、維蕾娜和維戈,出來迎接海拉和孩子們。和瘦弱的海拉相比,希爾達胖得能裝下兩個她。她抱住妹妹,對她說道:「不要擔心,就把這裏當成是家就好了。」
秋冬季節天寒地凍的時候,鎮上的人們往常都會去山林里打獵,或是鑿開結冰的河面捕魚,但這一年很多男人都離開小鎮出征了,於是這些任務落到了烏默鎮健壯的女人們身上。但海拉身體太弱,無法這樣勞作,只得依賴維策爾一家的照料。
      英格莉德記得那時候這一家人對待她的樣子。和她同齡的維蕾娜會把玩具拿出來和她一起玩,年齡大一些的瓦拉爾則會講起跟着父親坐船的經歷,說在海上航行是多麼有趣。希爾達姨媽會叫她「親愛的英佳」,帶着微笑讓她幫忙:「可以把洋蔥遞給我嗎?」
      英格莉德手腳麻利地拿來洋蔥,問道:「阿姨,我們可以在這裏住多久呢?」
      「住多久都可以,孩子。」希爾達溫和地說道,「你媽媽需要休息,我們會照顧你們的。」
      「我想做得更多。我媽媽說,我要學會所有的本領才行。」
      希爾達拍了拍她的小腦袋,說道,「真是個好孩子。」
      這一年的冬天裏,不祥的陰雲籠罩在烏默鎮上空。從院子裏維策爾和客人們的交談中,英格莉德聽到了一些可怕的傳聞;斯維利亞的軍隊遭遇了一場慘敗,數千人喪命在諾雷亞人的刀劍之下,或是凍斃在寒風中;北星城被諾雷亞人圍攻,危在旦夕;甚至有人在集市上說諾雷亞人就要到鎮上來了;整座小鎮被絕望的氣氛籠罩着,每周都有死亡與破壞的消息傳來。有時候,她還會夢見父親鐵青的臉,於是在驚恐中醒來。
      英格莉德很是不安。她害怕人們口中談論的諾雷亞吃人魔鬼,害怕父親會真的再也回不來了。她對海拉說,「媽媽,爸爸他還會回來嗎?」
      海拉的眼神里滿是憂慮和迷茫。「我不知道,英佳。我們只能為他祈禱了。」
      小英格莉德不知道向何種神明祈禱。父親常說「神明安排了我們的命運」,他的神是棲居在藍色海洋的深處的雷神,掌握着雷電、暴風雪與帶着咸腥味的海水,驅使着人們去戰鬥、去彼此殘殺。而瓦拉爾則說,那些雷神、海神都是虛假的,只有那些高聳入雲的聖殿裏崇拜的無形的天神才是唯一的真神。
      英格莉德經常踱步穿過積雪覆蓋的街道,去到薩佳的小木屋。只有在那裏,她能緩解悲傷而不安的心情,在寒冬里給她帶來一絲溫暖。當她走進小屋的時候,她能感受到木柴的煙火和乾燥的草藥混合的令人舒適的氣味將她包圍。薩佳的臉上帶着微笑,她佈滿皺紋的臉被壁爐里的火光照亮。
      「進來吧,孩子,坐在爐火邊很暖和,」薩佳說道。她拿出一些乳酪來分享。
      「老婆婆,」英格莉德很是不安,「我害怕……我父親會再也回不來了。」
      薩佳用粗糙的手撫摸着英格莉德的頭髮。「別擔心,孩子,大地母親會守護她的每一個孩子的。」她的聲音溫柔而帶着韻律,「她會憐憫我們這些弱小可憐的人。你知道,我們每個人都是從大地母親的懷抱中誕生,然後又終將回到她的懷抱中去的。你看,雖然現在外面的大地被雪覆蓋,了無生機,但到了春天,又會繁華綻放、綠樹成蔭的。小姑娘,即使這裏如此寒冷,只要我們彼此守護,就不必害怕了。你和你的母親還有弟弟一起,總會挺過來的。」
      薩佳講述的神明,和父親說的那些出沒在大海深處的黑暗角落的寒冷神明截然不同。薩佳的神明是溫柔的,擁有生命的力量,帶來填飽肚子的麥穗和令人溫暖的羊毛。在壁爐的劈啪作響中,英格莉德感到了安慰與平靜。
      一三八一年的春天降臨的時候,希望也回到了烏默鎮。疲憊的、遍體鱗傷的倖存者們陸續回到鎮上;每當有人回來時,英格莉德就會到路邊去看,希望能看到父親。但她每一次都失望而歸。她仍然抱有希望,英瓦爾能再帶她去看小鎮邊上的符文石,但漸漸地,英格莉德似乎明白了父親遭受了怎樣的無情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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