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诚者7741
档案:投诚者7741
档案状态:永久封存
保密等级:幽灵级(仅鬼王、布雷泽将军及指定委员会成员可查阅)
备注:本档案不记载罪恶,只记载一个从未抵达的彼岸
一、接触
我记得那天,迷雾比往常更浓。
我坐在“腥八克”咖啡厅最靠窗的位置——对,就是血腥伯爵常来的那家。我在等一个线人,关于人类世界某处异常恐惧波动的情报。兔耳朵在帽子里不安地转动,这是常年潜伏养成的本能:当有什么事情即将偏离轨道时,它们会比我的思维更早感知。
然后他出现了。
不是从门口进来——那太显眼。他是从墙壁的阴影里“渗”出来的,像一滴墨水滴进水中,缓慢地凝聚成人形。一个中年男人的样貌,穿着普通人类的夹克和工装裤,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那股味道:凶冥空间特有的、混杂着绝望与魔气腐败的腥甜。
我立刻绷紧身体,鬼力在指尖凝聚。瞬移的坐标已经计算好,三秒内我可以抵达三个不同的安全屋。
“别动。”他的声音嘶哑,双手举在身侧,掌心朝外——一个通用的、表示无威胁的手势,“我没有恶意。我叫7741,凶冥空间第三情报组中级谍报员。我……我想投诚。”
我盯着他,没有放松警惕。兔耳朵在帽子里竖得笔直。
“投诚?”我让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一丝惯常的轻佻,“凶冥空间的新剧本?‘无间道’演到我这儿来了?”
“不是剧本。”他往前走了一步,我立刻抬手制止。他停下,眼神里有种东西让我犹豫——不是狡诈,而是某种接近崩溃边缘的疲惫。“我知道你不会信。所以我会证明。给我五分钟,说完你想知道的任何事,然后你可以判断。如果我撒谎,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或者叫守卫把我拖进哈洛温城地牢。但请……给我五分钟。”
咖啡厅里其他鬼客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我瞥见血腥伯爵在角落优雅地搅拌他那杯“过期血浆特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贵族世界里。很好,没有引起骚动。
我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五分钟。开始。”
二、证言
7741坐下时,身体微微颤抖。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长期紧张后的虚脱。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吊坠——一枚黑色的、不起眼的石头,用细绳穿着。
“敛息坠。”他说,“上级给我的,说是执行潜伏任务时隐藏气息用的。我戴了七年。”他把它放在桌上,推向我的方向,“你可以检查。凶冥空间的制式装备。”
我没有碰它,只是用鬼力扫描。确实,有微弱的空间遮蔽魔法,但结构复杂,有些符文我不认识。
“为什么叛逃?”我问。
“我想活下去。”他的回答简单得令人意外,“在凶冥空间,‘活下去’是一个越来越难实现的愿望。尤其对于我们这些中层。”
他接下来的讲述,像一把生锈的刀,缓慢地剖开凶冥空间那套我已经见识过、却依然每次都能找到新腐烂处的肌体。
证言一:系统的背叛
“你们应该知道‘舞灵’和‘抑郁之灵’。”7741说,“但你们知道他们的‘生产流程’吗?凶冥空间有专门的‘恶念培育部门’。他们从各个世界搜集特定的负面情绪——嫉妒、不甘、艺术家的偏执、抑郁症患者的绝望——然后用魔道秘法将其‘催化’,注入合适的鬼魂载体。这些鬼魂通常是我们这些中层,底层恶鬼们会觉得这是‘晋升’,但其实这只是因为上级需要一个新的‘零件’。”
他顿了顿,眼神空洞:“我曾经参与过一次‘抑郁之灵’的候补选拔。三十个鬼魂被关进一个房间,房间墙壁会不断播放人类自杀的记忆片段,并强制我们共感。谁最后崩溃得最慢,谁的情绪与‘绝望’的共鸣最强,谁就成为下一个‘抑郁之灵’的预备役。我撑到了最后三名,然后故意让自己‘过早崩溃’。因为我见过上一任抑郁之灵的下场——它被更强大的恶鬼吞噬时,还在喃喃自语:‘我明明……完成了指标……’”
证言二:承诺的虚妄
他讲凶冥空间如何玩弄承诺,像猫玩老鼠。
“你们可能听说过那个故事:某个世界被诅咒入侵,凶冥空间承诺,只要有人通关高难副本最后一关,就放过那个国家。”
“很老套的生存游戏。”我说。
“对,老套。”7741点头,“但是这是真的,在那个编号为‘K-8560’的世界里……那个副本叫‘无尽回廊’,最后一关需要连续破解九十九个基于人性弱点的幻境。”
“他们加了个‘希望条款’:任何国家,只要有人能打通回廊最后一层,就永久解除该国的诅咒。他们甚至装模作样地立了血契。”
7741的声音压低,仿佛怕被谁听见:“一个大国真的出了个天才,叫李辙,他用了三年,真的通关了。”
“然后呢?”
“然后,在他通关瞬间,他的‘庆功宴’上,一杯毒酒。下毒的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个朋友的全家被凶冥空间绑架,威胁他如果不做,就把他妹妹做成‘活体标本’。”7741的指甲抠进手掌,“李辙死了。凶冥空间宣布:‘通关者死亡,成绩无效。’那个国家……三个月内,崩溃了。不是被直接毁灭,而是内部猜忌、互相指控谁出卖了李辙、谁可能是凶冥空间的内奸……他们自己把自己撕碎了。”
我想起“遗忘”的手法。一样的配方:给你希望,然后在你触摸到希望的瞬间,把它变成更深的绝望的催化剂。
证言三:底层的挣扎
“你们总说凶冥空间的鬼‘享受作恶’。”7741苦笑,“对于高层,也许是。对于魔王和他的亲信,折磨和杀戮是娱乐,是艺术,是力量源泉。但对于我们这些底层和中层?大多数时候,那只是……工作。”
凶冥空间有很多帮人类诅咒仇人的“契约小鬼”。
“流程是这样的:人类A找到我们,说想咒杀仇人B。我们接单,收‘定金’——通常是人类自己的部分寿命或情感。然后我们去杀B,制造意外、疾病、自杀假象。完成后,再回去找A收‘尾款’。”
“但‘尾款’的定义很灵活。可能是A剩下的全部寿命,可能是他最爱的人的记忆,也可能是……直接把A也做成‘业务案例’,卖给下一个客户看:‘看,这就是咒杀服务的效果’。”
7741的灵体透出深深的疲倦:“这些小鬼不想这么干。但他们有‘业绩指标’。完不成,上级就会把他们扔进‘魔气熔炉’里充能,或者直接变成高级同僚的零食。你说这是‘享受作恶’?不,这是流水线上的工人,麻木地组装着诅咒零件。”
“我们内部有个笑话:‘凶冥空间最可怕的地方,是让恶行变得如此……枯燥。’”
然后,他讲了一个让我愣住的故事。
有个叫“影牙”的底层恶鬼,就是这样的契约小鬼,他专门接人类的“诅咒委托”。一个人付钱,诅咒他的仇人。影牙会去执行,用各种方法让目标意外死亡。他做了几十年,业务熟练,在人类黑市里小有名气。
“但他从不‘享受’这个过程。”7741说,“他曾经跟我说,每次完成任务,他都会去那个世界最干净的山顶,坐一整天。他说他想起自己还是人类时,是个樵夫,最大的愿望就是存够钱,带生病的妻子去看海。后来妻子病死了,他上山砍柴时失足坠落,死前强烈的怨恨让他变成了鬼,被凶冥空间收编。”
“他为什么要接这些委托?”
“为了‘业绩点’。”7741解释,“凶冥空间内部实行贡献点制度。完成委托,获得点数。点数可以兑换:延缓魔气反噬的药剂、不被更强者随意吞噬的‘暂免令’、甚至是一点点微薄的假期。影牙一直在攒点数,他想兑换一个‘记忆净化’服务——不是净化别人,是净化他自己。他想忘记自己做过的一切,哪怕只是暂时。”
“他成功了吗?”
“没有。”7741的声音很轻,“三年前,他接了一个大单。一个富豪要他诅咒整个商业对手家族。影牙完成了,很彻底。但当他去领取报酬点数时,他的上级笑着说:‘你知道吗?那个富豪昨天也被我们处理了。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所以你这单的雇主已经不存在了,按照规矩,雇主死亡,委托无效,点数不予发放。’”
“影牙当时什么反应?”
“他没反应。只是点点头,转身走了。第二天,他主动申请调入‘敢死队’,参与一次对某个光明系世界的强攻。他死在了那个世界的圣光下,形神俱灭。”7741停顿了很久,“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证言四:骑虎难下
“你问我为什么不早点叛逃?”7741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枚敛息坠,“因为这个。不,不是指这个吊坠本身,而是指我们身上的‘魔道烙印’。”
他撩起左袖。手腕内侧,有一个暗紫色的、仿佛活物般微微蠕动的符文。
“所有正式加入凶冥空间的鬼,都会被种下这个。它有三重作用:第一,标记你的归属,让其他势力一眼认出你是‘敌人’;第二,缓慢吸收你的鬼力反哺给上层;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它会让你对‘魔气’上瘾。”
“上瘾?”
“就像毒品。”7741的眼神里闪过痛苦,“长时间不接触高浓度魔气,或者不执行‘恶行’来刺激烙印,你就会陷入戒断反应:灵体溃散、意识混乱、极端痛苦。唯一的缓解方式就是继续为凶冥空间做事,获得‘魔气配额’。这是一个完美的闭环:你为了缓解痛苦而作恶,作恶加深你的烙印,烙印让你更需要魔气……直到你彻底离不开。”
我想起山村爽子,她手腕上那个被鬼王的清心镯子压制着的印记。原来那不仅仅是标记,还是一个奴隶项圈。
“所以叛逃者很少。”7741说,“不是不想,是不敢。逃出去,怎么解决戒断反应?哪个地方会收留一个随时可能魔气爆发、而且明显带着敌方烙印的鬼?就算哈洛温城愿意,你们有办法解除这个烙印吗?就算能解除,过程中我可能已经疯了,或者被痛苦逼得反咬你们一口。”
“那你为什么现在敢?”
“因为我找到了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符文演算和草药配方,“这是我花了十年时间,偷偷研究的‘烙印弱化方案’。结合了凶冥空间的魔道原理、我从人类世界偷学的药剂学、还有……一些我从哈洛温城流出的、关于‘清心咒法’的残篇。”他看向我,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光,“我知道不完整,我知道风险很大。但我计算过,如果配合哈洛温城更高级的净化魔法,成功率大概有30%。30%,值得赌了。因为我再不赌,最多三年,我会被调去参加下一次‘恶念培育’,到时候要么成为‘抑郁之灵’那样的零件,要么在培育过程中因为抵抗而被销毁。”
他说话时,我一直在观察。观察他的微表情,他的鬼力波动,他叙述时的情绪共振。作为记者,我学过如何辨别谎言。而在我见过的所有凶冥空间恶鬼中——无论是战场上咆哮的,还是潜伏时伪装的——没有哪一个,能像7741这样,把那种系统性的绝望、那种齿轮卡在血肉里的疲惫,描述得如此……真实。
真实到让我胃部发紧。
三、转机
五分钟早就过了。我们坐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手指轻敲桌面,最终做出决定:“吊坠和笔记本留下。你自己,跟我去‘过渡监护室’——那不是地牢,但也不是自由区。我们会对你进行全方位检查,包括灵魂扫描和记忆抽样。过程中会有痛苦,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应该能理解这是必要程序。”
7741长舒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颤抖,仿佛一个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人。
“我理解。只要能活下去……怎样都可以。”
他站起身,准备跟我走。就在这一瞬间——
他脖子上的敛息坠,亮了。
不是温和的光,而是一种急剧的、刺眼的猩红色光芒。7741的表情凝固了,他低头看向吊坠,眼神从困惑,到恍然,到彻底的恐惧。
“不……”他嘶声道,“这不是敛息坠……这是……”
他的话没说完。
吊坠的红光猛地收缩,然后炸开。不是爆炸,而是一种向内吞噬。7741的身体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开始扭曲、压缩。他的眼睛瞪大,看向我,嘴唇嚅动,但我听不见声音——红光吞噬了所有声响。
我想冲过去,但一股强大的魔力屏障将我推开。那是远程激活的、嵌在吊坠深处的自毁符文,联结着7741的灵魂核心。
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五秒。
五秒后,红光消散。7741站立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留下。没有灰烬,没有残魂,连一丝鬼力波动都彻底消失。只有那枚黑色的吊坠,“咔哒”一声轻响,掉落在桌面上,然后“咔嚓”裂成两半。
里面是中空的,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我从未见过的诅咒符文。最中央,有一个微小的、还在缓缓跳动的黑色晶体——那是7741的一部分灵魂碎片,被永远囚禁在里面,作为“背叛者的下场”的展示品。
咖啡厅里终于有鬼客看了过来。血腥伯爵皱起眉:“啧,真没品味,在公共场合处理垃圾。”
我站在原地,手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愤怒,还有……一种深重的无力感。
7741最后看向我的眼神,我读懂了。那不是怨恨,不是责怪,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悲哀。仿佛在说:“看,我说过的。这个系统,连你的一丝信任和我的最后希望,都要一起碾碎。”
四、档案
后续调查摘要:
1. 对“敛息坠”残骸的分析表明,该装置确实具备远程监控及灵魂绑定自毁功能。触发条件为“泄露核心情报”或“表达明确叛逃意图”。
2. 7741提供的笔记本内容经初步鉴定,其中关于“烙印弱化”的研究具有较高可信度。已移交科学狂人弗莱迪及女巫玛琳进行联合研究。
3. 对7741提及的“影牙”、“李辙事件”等情报进行交叉验证,吻合度超过90%。
4. 凶冥空间内部“魔道烙印成瘾性”假说,与山村爽子的临床症状及观察记录高度一致。
结论:
投诚者7741(本名无法考证)的证言具有高度真实性。其死亡并非意外,而是凶冥空间内部控制机制的必然结果。该事件证实了以下情报:
• 凶冥空间对中下层成员实行严密的监控与惩罚机制。
• “魔道烙印”具有成瘾性及控制性,是阻止叛逃的主要技术手段。
• 凶冥空间内部存在大量并非出于“享受”而是出于“生存”而作恶的个体。
• 其系统性的背叛逻辑(对人类、对盟友、甚至对自己人)已形成闭环文化。
建议:
1. 设立“高危投诚者接收协议”:未来类似情况,第一时间隔绝一切可能的外部监控装置,并置于强效反魔法结界中。
2. 加速对“魔道烙印”净化方案的研究,为潜在叛逃者提供可行的脱离路径。
3. 将7741的证言整理成内部通报,让全体居民理解:凶冥空间的邪恶不仅在于其对外的残忍,更在于其对内的系统性奴役与异化。
拉比特·山德士的私人笔记:
今天,我目睹了一个灵魂在我面前被彻底删除。
他不是战士,不是殉道者,甚至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只是一个想活下去的鬼,在一个不给他活路的系统里挣扎了太久,终于鼓起勇气向另一束光伸手——然后那束光还没碰到他,他就被自己脖子上的项圈勒死了。
我难过的,不是没保护好他。
我难过的是,7741的遭遇,在凶冥空间里绝不是特例。他是无数个“影牙”、无数个在培育室里崩溃的预备役、无数个攒着点数想兑换一天安宁的底层鬼的缩影。他们被困在那个系统里,被烙印捆绑,被魔气成瘾性奴役,被虚假的希望和真实的背叛反复折磨。
而我们哈洛温城,一直以来,把他们都简单归类为“恶”。
是的,他们作恶。手上沾着血,灵魂浸着怨。我不会、也不能为他们开脱。但7741让我看到,在那个系统的深处,作恶有时只是一种求生的病态呼吸。当呼吸本身都被设计成一种罪行时,你该怎么审判那个只是想活下去的呼吸者?
这不是在为他们辩解。
这是在提醒我们自己:我们对抗的,从来不只是一个个“邪恶的鬼”,而是一整套将鬼异化成零件、将生命贬值为耗材、将希望制造成陷阱的系统。这个系统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它对外输出的痛苦,更在于它对自己内部成员的绞杀与异化。
7741死了。但他留下的笔记本,他挣扎过的痕迹,他试图解开的那个关于“烙印”的数学题——这些还活着。
我会继续调查。不仅调查凶冥空间对人类犯下的罪,也开始调查它对它自己成员犯下的罪。因为这两者,本质上是同一种恶的两面。
最后,布雷泽将军,鬼王陛下,我有一个请求:
如果未来,再有像7741这样的灵魂,带着一身罪孽和那个发光的项圈,跌跌撞撞跑到我们的城墙下,颤抖着说“我想活下去”——
我们可以审判他的罪。
但请,先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他想活下去的诚意,不只是用言语。
而是用他敢于扯下项圈、哪怕知道那可能会勒死自己的那个动作。
因为对于被困在那种系统里的人来说,“想活下去”这个念头本身,就已经是一场叛乱。
而所有叛乱,无论多么微小,都值得被看见。
至少,被记录。
——拉比特·山德士,于哈洛温城档案室,7741消失后的第七个夜晚
(窗外迷雾依旧。但今晚,我在雾里看见的不是朦胧,而是无数个隐约的、戴着项圈的轮廓。他们站在雾的深处,静静地望着这边的光。有的转过身去,融入更深的黑暗。有的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像7741一样,无声地碎裂。)
档案补充: 三周后,科学狂人弗莱迪实验室传来消息。基于7741笔记本的研究取得突破性进展,第一代“魔道烙印缓释剂”已成功合成。副作用明显,但确实能减轻戒断反应。药剂命名为“7741型”。
它不能救活7741。
但它可能会让下一个7741,有机会活下来。
这大概就是纪念一个逝去灵魂的最好方式:让他的挣扎,成为后来者脚下的路。
哪怕那条路,依然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