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黎铮断章(三)
更新时间2009-10-22 17:04:22 字数:5202
(昨天作业实在太多,没来得及更新,今天两更补上。这是第一更,稍晚还有第二更。黎铮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个人物,虽然有些悲剧,但真的是条汉子,他的故事我想了很久,越写越有感,最后洋洋洒洒写了这么长。)
黎铮说,在这个世上,有三个人对他有恩,一是母亲,赐他骨血,二是空相大师,育他成人,三是鲍爷,教会他生存。
从那天之后,黎铮和母亲总算是又重新相认了。女人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带黎铮回到家,打开门,屋里简陋破烂的陈设让母子俩都有些尴尬。
女人一进门就开始忙活,慌乱的把桌面上一些瓶瓶罐罐藏进抽屉,不让黎铮看到。
黎铮看着落满灰尘的吊扇,三十年前的电冰箱,角上磨烂了的沙发套,忽然很想抱住母亲说,你儿子有奖金,虽然不至于家产万贯,但至少能让您过的比现在好一点,您别再这么辛苦。他想告诉她,即使她这些年没有养育他,他依然当她是自己的妈妈。
然而他的话还没出口,就听母亲这样说——
“既然你有住的地方,你还是回去住吧。男孩子这么大了,应当自立。”女人淡漠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周末有空就回来看看,没空的话就忙你的。”女人装模作样的低头擦着桌子,故意不看他。
黎铮张了张嘴,终于没再说什么。
他注意到一间房门紧闭的房间,走过去伸手一推,发现是锁着的。他问门里是什么,却被妈妈生硬的岔开了话题。
二十年没见,母子二人都生分了。两人亲眼见证着物是人非,都深知那段儿子趴在妈妈背上幸福的走山路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此后的日子,黎铮当真如妈妈所说,回到了自己盘踞的小屋,周末回去陪妈妈吃个饭,偶尔帮妈妈料理一下摊子。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平淡淡的过。当然,也只有他才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平淡,城东铁哥果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前后派了几队人马去问黎铮讨回面子,不过都被他动动手指,轻易的收拾掉了。
这一个周末,清晨,黎铮刚一出门就觉得没对,长期与人对战的直觉在第一时间提醒他自己被人盯上了。果不其然,他刚一迈步,身后马上冲上来两个人,影子一般的闪到身后。
黎铮敏锐的感觉到,有一双坚硬的金属质感的东西,一左一右抵上了自己的腰。
“跟我们走一趟。”身后那人声音沙哑的说,“鲍爷有请。”
黎铮自恃再能打也打不过子弹,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沉默的跟随他们来到了一座别墅前。
黎铮被一个笑容和气举止大度的女子引入庭院之中,透过葱葱绿树,隐隐可以看到一个白衣老人在打太极。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鲍爷?本城道上的第一龙头竟是个枯朽老者。黎铮轻笑,这把老骨头,自己不消三根手指就可以废了他。
然而再一细看,却觉这老者霜须鹤发,白衣如雪,仙风道骨。一招一式,皆旁若无人,行云流水,毫无滞涩,悠然洒脱,步步莲花,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风liu态度,将黎铮的狂妄贸动衬托的稚涩不堪。
黎铮怒由心生,他看出来,这老头的动作越是舒缓安详,就越说明他对自己不屑一顾。自他长大成人,还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看轻过,拳头已经握得咯吱作响。
就在这时,那老人轻舒一口气,一记收式结束了整套拳法。垂手而立,一只小鸟恰好飞来,老人白袖一扬,那小鸟就轻轻落在她的手掌之上,悠然自得。
只有毫无杀气,又毫不颤抖的手,才会有鸟蝶停驻。
小鸟蹦跳两下玩够了,一震双翅状欲飞走,然而双脚一蹬竟然又稳稳的落回掌心之中。鸟儿不明所以,展翅再试,用力向上一蹬,只见它蹬地的瞬间,那双手掌轻巧的向下一撤,再一抬,鸟儿踩了个空,又落了回来。
往复几次,皆是如此。黎铮不觉看的呆了,那老人白衣大袖,悠然立于园中,手掌一放一收,似是随意,然而那鸟儿却似被缚在他的万千掌纹之中,插翅难飞。这样的功力,让黎铮自愧不如。
他忽然有一点理解,师父说要自己学会软下来,是什么意思。
老人玩的欢喜,手一扬送小鸟去了,转过头,笑眯眯的看着黎铮,“听说你很是能打?”
黎铮此时其实心神早已折服,面上却还要装作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扬起头说,“是又如何?”
“帮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你。”
黎铮冷言道,“我不稀罕。”
“你不稀罕,那也要为你母亲考虑一下。”鲍爷轻描淡写中暗露威严。
“你们把我妈怎么样了?”果然,鲍爷一语刺中黎铮的软肋,之前强作的镇定终于偏偏剥落。
“用不着我们出手。”鲍爷抬起眼睛看着黎铮,目光中倒是有几分欣赏这孩子的孝心,“你看这个。”
黎铮接过来看,那是一张类似化验单一样的东西,上面勾勾叉叉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数据和字母。那些黎铮看不懂,但是有几个字,却还是想刚针一样刺痛了黎铮的眼睛,刺的他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胰腺癌。晚期。
“你们骗人!”黎铮狂乱的把那张纸撕的粉碎扔到地上,“这不可能!”
鲍爷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慢悠悠的开口道,“前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从发现胰腺癌到去世只用了十五个月。国家常委兼国务院副总理都只坚持了十五个月,你猜你妈妈,这样一个小商贩,能坚持多久?你那几千上万块的奖金又能让她坚持多久?”
黎铮面如死灰,沉默不语。他终于明白那日回家,母亲为什么匆匆把药罐藏起来,不让他细看。
鲍爷适时的一挥手,立即有人送上来两个大箱。打开第一个,里面是一叠一叠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打开第二个,里面却是一摞红皮证书和许多零散的奖牌奖章,上面印着无数存在或不存在的武术奖项,却无一例外的都印着黎铮的名字。
“这三十万,你拿去让你母亲过的好一点,不够再来向我要。至于这个,人上了年纪难免胡思乱想,要是你母亲问起来这钱的来头,你就给她看看这个。”鲍爷走过来,拍了拍黎铮的肩膀。“不要让她最后这段日子也不安心。”
黎铮提着两个箱子,低着头走出宅地大门。牙齿狠狠的咬住下唇,咬的渗出血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黎铮几乎是五花大绑的把母亲绑到了自己租的房子里,虽然也不是什么豪宅,但比起母亲的陋居而言已然强去不少。看着儿子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想着花样的哄自己开心,妈妈敏锐的感觉到儿子一定知道了什么,但是,儿子自己不说,她也不捅破。
“多浪费啊!”妈妈面对着满桌丰盛的大补菜肴,总是洪亮着嗓门这样说道,“两个人那吃的了这么多东西!明天弄少一点,听到没有?”
黎铮点头应着,第二天照旧海参鲍鱼。
“你哪来这么多钱?”有时候想起来,母亲也会这样问,咄咄逼人的眼光看的黎铮无处藏身。他不开口,生怕一开口就透漏自己的心虚,胡乱翻出一大堆证书奖章来给母亲看。
她再也不过问此事。可是后来他发现,只要母亲没事,就会把那些证书奖章拿出来,一一细看,反复摩挲,把奖章一个一个擦亮,把证书的折角一个一个抚平。
他不忍告诉她,那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
就这样,日子如流云般平淡的溜走,也如流云一般变幻莫测,让人猝不及防。
第四个月,母亲病情突然恶化,再瞒不住,夜里会整夜整夜的疼的睡不着。黎铮又五花大绑的把母亲带到医院,抱上病床,强塞到被子里。当他抱起母亲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之前还有些虚胖的母亲竟然轻的只剩一把骨头。
癌细胞全身转移,已经无法手术,只能每天化疗。黎铮狠狠心,给母亲订了最好的病房和最好的治疗方案,一天三万块。三十万很快不够用,黎铮咬着牙硬着头皮去找鲍爷,老人听后二话没说,干脆的第二天就让人打了两百万去黎铮的帐上。
新钱散发着纸张的香味,黎铮交足了医药费,回到病房里陪母亲。药物刺激很大,母亲输液的整个一条右臂都肿的老高,皮肤发黑发紫,胀的只剩薄薄的一层,头发掉光,肠胃反应很严重,吃不下饭。黎铮找到偏方,把绿豆芽黄豆芽黑豆牙去皮,炖上乌鸡和党参,一小勺一小勺的喂给母亲喝。
一日黎铮回家拿换洗的衣服,回到走到病房门口忽听到里面有人在和母亲说话。黎铮从门缝里悄悄看去,见一中年男子西装革履的坐在母亲窗前。他认得那人,姓于,在鲍爷手下排行老三。此人并非打手,而是上上下张罗着鲍爷的产业,在商场上翻云覆雨。
那人匆匆几句,起身告辞,刚一出门就被怒兽一般的黎铮死死按在墙上,嘶哑的声音低低的威胁道,“谁让你来的!?”
那人轻轻笑笑,“我自己来的。从鲍爷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来看看,略表心意。”
“你都跟她说什么了?!”黎铮心想要是你敢把自己和鲍爷的交易说出去一句半句,就当场把你捏死在这里。
“放心吧,只说是朋友。”那人淡然道,忽然有些慨叹的说道,“你母亲不容易,当年若非实在没办法也不会把你寄养在少林寺。我也是一个父亲,虽然……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但我能理解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多大的勇气。”
一句话,解了黎铮二十几年的心结。他一直以为自己冤屈,自己被抛弃,却从来没有从母亲的角度看过这个问题。试想母亲若真是自私一点,把小黎铮留在身边,自己今日又将是个什么光景。反正都要吃苦,不如吃的有意义些吧,母亲当年,怕就是这样想着,才咬着牙,把唯一一个在身边的亲人也送去了深山,从此孑然一身,尝尽心酸苦楚。
黎铮松开那人的领子,沉默的走进病房。已经虚弱的坐不起来的母亲看到他,忽然很欣慰的笑笑,“我的儿子有了不得的朋友呢!”吃力的伸手指指床边的几大盒东西,千年人参,深海干鲍,血燕,“你母亲就是个穷酸命,这些好东西就是吃了也白白糟蹋,你改天给那位于先生送回去。”
黎铮点着头,咬着下唇,不让母亲看出自己心里此刻正在波涛汹涌。
大家有充满默契的闭口不提,但是大家都已经绝望着不再相信奇迹,日子一天一天这样过,账上的两百万一天一天越来越少,终究只是在等一个终点罢了。
这一天,黎铮在超市里胡乱的逛着,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差,稍微油腻一点就可以让她吐上半夜,他站在一大堆鸡鸭鱼肉之间,绝望的不知所措。
手机响起,耳机里传来护士急促的声音,通知他快回医院。
他心里一紧,撒腿狂奔起来。
等了那么多天,没想到真正来了的时候,自己还是会像个孩子一样惊慌。
一路疯跑回医院,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病房,病床上却空无一人。
他发疯一样的冲到办公室,一拍值班大夫的桌子,“我妈妈在哪?”
“这里有十几个妈妈呢。”值班大夫低着头发短信,不屑的说。
“七一七房的病人。”
值班大夫很不耐烦的查了一下,“刚进手术室。”
“我要进去。”
“这个不可能,先生。我们是正规医院,有规章制度……”
话还没说完,一道冷风擦着他的左耳堪堪划过,只听“啪”的一声,桌上的钢笔已经不见了,正直直的插在墙上的挂钟表盘正中,玻璃罩四分五裂,稀里哗啦的落了一地。
那大夫目瞪口呆的看着黎铮,吞了一口口水说,“我马上给您安排……”
当黎铮全身裹着像个粽子一般进入手术室的时候,母亲几乎已经到了最后的弥留时刻,他看到她看向自己,尽管自己带着大口罩和奇怪的帽子,但她还是认出了自己,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慢慢的欣慰。
她已经不能说话,张了张嘴,缓慢的伸手过来,黎铮急忙上去一把紧紧握住。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黎铮觉得这是他生命中最漫长最痛苦最绝望的三个小时,比小时候,师父让他在正午的太阳下练习倒立还要痛苦百倍,他清楚的感觉着手中的那只手,是怎样一点一点冷下去的。
终于,在用尽了所有方法,机器上那一道白线却仍然毫无动静之后,做手术的主治医生终于放弃,摘下口罩,小心翼翼的对黎铮摇了摇头。
他们听说了在办公室发生的那一幕,他们紧张的不敢说话,生怕这个愤怒的青年一旦被刺激到就会跳起来砸翻整个手术室。
然而他们都错了,黎铮只是平静的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转身退了出去。
有妈妈睡在这里,他怎么会动拳头呢。
母亲一生清贫,但死后,在鲍爷和于哥的照顾下,倒是葬的很风光。听说是鲍爷手下兄弟的母亲去世,很多不相干的人都跑来插一脚,装模作样的在母亲的灵前鞠躬,演给活人看。看着追悼会上攒动的人头,想起母亲孤独而短暂的一生,黎铮就难过的透不过气来。
葬礼结束,鲍爷特意走过来拍了拍黎铮的肩膀,很体贴的说,“孩子,不急,慢慢调整。一个星期之后我才会安排事情给你。”
黎铮带着一丝复杂的心情点了点头。
黎铮拿了钥匙,回到母亲破旧的房子里整理遗物。对于一个卖油条的小商贩,黎铮没想她会有什么遗产留给自己。但是,当他转动钥匙,打开那扇之前一直紧锁的秘密房间时,扑面而来的灰尘中,他看到的却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幕。
狭小的房间中挤满了各种各样落满灰尘的东西。颜色暗淡的玩具变形金刚,四驱车,遥控直升机,漂亮的滑板,旱冰鞋,山地自行车,瘪掉的篮球,足球,游戏机,甚至还有一台老旧的电脑。小小的一个房间里,充满了一个男孩子从小到大的所有梦想,它们沉默的站在那里,用怜悯与唉叹的眼神看着黎铮。
黎铮伸手去捡那个变形金刚,因为时间太久,塑料老化,稍微一动,一条胳膊就酥脆的掉了下来。这吱噶一声响,像是一个不寻常的讯号,直击黎铮已然脆弱不堪的内心,忽然让他防不胜防。
原来母亲就是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这么多年,一面安慰着自己,假装那个不存在的儿子还在身边,一边用一种沉默而隐忍的方式,补偿,赎罪,希望如果有一天他回来,见到这些东西,会高兴。
黎铮抱着那个断了一条胳膊的变形金刚,跪在满是灰尘的房间里,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他终于明白,母亲对自己的爱与养育一刻都没有停止过,而自己,却欠了母亲整整二十年的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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