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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小說】是誰「殺」了我——毀了孩子一生的一件小事

1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17 17:52
作者:吳苾雯
2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17 17:52
第一章 暴力的種子
3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17 17:52
一、小白兔和大灰狼

  見到曉宇的那天,下着雨,他撐着一把黑布雨傘走過來,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我打量着他,心裏暗暗吃驚,他與我的想像太不一樣了,瘦高的個子,白淨的臉龐,說話慢條斯理,甚至帶有幾分羞澀。如果不是在這個特殊的地方、特殊的環境裏,我確實很難將他與那個兩次進出工讀學校、劣跡斑斑的男孩子聯繫在一起。

  在曉宇就讀的工讀學校我了解到,13歲那年,他上初一時,因多次聚眾打架並打傷老師被送進工讀學校。一年後,轉至一所普通中學。上高一時,因多次搶劫低年級學生財物被再次送進工讀學校。如今,他已是工讀學校高二年級學生了。

  在這之前,我曾給曉宇打過幾次電話,想跟他聊聊,可他一直不願見我。那天,我在電話里跟他講起了兩個不同的分蘋果的故事:一個男孩說謊話從媽媽那裏得到了想得到的蘋果;一個男孩通過勞動競爭同樣從媽媽那裏得到了他想得到的蘋果。可是兩種不同的得到蘋果的方式卻演繹出了兩種不同的人生。聽完這個故事,曉宇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久,最後,他答應跟我見面聊聊。

  當我近距離觀察曉宇時,我發現他的眼神很冷漠,冷漠中有幾分兇悍,那不像一個孩子的眼神,雖然那種冷漠和兇悍時時被長長的睫毛遮蔽,但是仍讓我的心有不小的震撼:一個還不到17歲的孩子,怎麼會有這樣一雙眼睛?

  聽說曉宇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父親是某大型企業工程師,母親是一家外資企業主管。這樣的家庭怎麼會培養出一個崇尚暴力的孩子?

  我正琢磨着如何開始這場談話時,曉宇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蹦出一句話:"我恨我媽!"他將那個"恨"字咬得又重又長。接着又補上一句:"沒有我媽就沒有我的今天,你說我能不恨她嗎?"

  那天,我們談了很久,在他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走進了他的童年、他的少年,走進了那個改變他命運的岔路口。

  小時候,我長得很討人喜歡,皮膚很白,眼睛很大,頭髮是自然地捲曲,別人都說我像個洋娃娃。由於父母在工作了幾年後又雙雙考上了研究生,我從兩歲開始就被送到爺爺奶奶家,與他們一起生活。爺爺雖然沒有多少文化,可是他很會講故事,什麼《孫悟空大鬧天宮》、《三打白骨精》、《三借芭蕉扇》都是他講給我聽的。那時候,我對這些故事簡直着了迷,經常纏着爺爺要他講故事。爺爺將肚子裏的故事都講完了,只好去買一些小人書回來看,看完後再講給我聽,但是爺爺從不照着書上念,而是用自己的語言講出來,在故事裏還加進了許多他自己的創作。那時候,我最崇拜的人就是爺爺和那些寫故事的人。

  上幼兒園中班那年我5歲,這年,父母研究生畢業,我被他們接回到身邊。

  母親帶我走的那天,我又哭又鬧,我不願去他們那裏,在我眼裏,他們很陌生,我在爺爺奶奶家那幾年,他們只在寒暑假來看我。

  我不願跟她走,我說我要聽爺爺講故事,我要吃奶奶做的豬肉燉粉條。母親哄我說,她會給我講很多很多很好聽的故事,她會給我做豬肉燉粉條。

  我信以為真地跟着母親回了家。回家的那天晚上,上床睡覺前我就想,媽媽一定會給我講很多很精彩的故事。可是我在床上躺了好半天,一直沒見她過來,而以往這時候,爺爺總是走到床邊笑着對我說:"小子,來,爺爺給你講故事。"

  我想,母親一定是忘記了,便起床去找她,我對她說:"媽,我要聽故事。"

  母親正在枱燈下寫着什麼,她不耐煩地說:"你不見我正忙嗎?"

  也許她看出我很失望,想了想,她放下筆,從抽屜拿出一本童話書說,好吧,我來給你講一個小白兔和大灰狼的故事:

  一隻大灰狼溜進了樹林,樹林裏住着小白兔、笨笨熊、淘氣狗、喇叭象、小刺蝟、小山羊……大灰狼偷偷摸摸地摸到了一間紅房子的窗前。大灰狼往屋裏一看,滿屋子的大老虎、小老虎,它們張牙舞爪,呼嘯吼叫,大灰狼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媽呀,這是老虎大王的家,進不得!"大灰狼灰溜溜地趕緊溜走了。

  "嘻嘻嘻",小白兔從大衣櫃裏蹦出來,朝着滿屋子的老虎笑。原來,一面牆上的小老虎,是小白兔畫出來的;牆對面的大老虎,是小白兔用放大鏡照出來的,錄音機里播放的《老虎之歌》,是小白兔從勇敢商店買來的磁帶。小白兔靠自己的智慧將大灰狼嚇跑了。

  聽完故事,我不解地問媽媽:"為什麼小白兔就是好的,大灰狼就是壞的呢?"

  母親愣了一下,然後狠狠給了我一耳光,她聲色俱厲地說:"笨蛋,這難道還用問嗎。"

  我"哇"地一聲哭了。她更不耐煩了,又抽了我兩個耳光說:"哭,哭,有什麼好哭的,這麼笨還好意思哭!"

   莫名其妙挨了打,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心裏一直憤憤地想,難道因為你是大人就可以不回答我的問題、就可以不講理嗎?難道因為你力氣大就可以隨便打我嗎?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主動向媽媽提出過講故事的請求,雖然她後來也經常給我講故事,但我已失去了聽故事的激情,也失去了對那些故事的好奇心,每一次都是她乾巴巴地照本宣科,我呢,木然地聽着。見我"傻呆呆的"(這是她的原話),她會傷心氣憤地將書重重地甩在我臉上,然後拂袖而去。

  那時我就想快快長大,長大了,有了力氣,我就可以報復她。

  5歲那年的那個晚上在我心裏種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從那以後,每當她罵我、打我時,我心裏便暗暗咬牙切齒地發誓: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報復。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認識到,一個人弱小了就會被人欺凌,強大了就能欺凌別人。

  我6歲半時上了小學。在班上,我個兒最高,比別的同學差不多高出一個頭,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上小學不久發生了一件事,上課時,我向坐在我前排的一個同學借橡皮擦,他不肯借給我,我就從後面朝他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他"哇"地一聲哭起來。老師跑過來問他怎麼了,他說我用腳踢他的屁股。

  老師怒不可遏地要我站到教室後面去。老師是男的,長得又高又壯,我想,如果我反抗,他一定會像拎小雞一樣將我拎起來摔出去,說不定還會揍我一頓。我不情願地離開座位,到教室後面老老實實罰站。那天,我被整整罰站了一上午,腿站得又酸又麻,我狠狠地盯着老師心裏憤憤地想:等我長大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由於個子高,我在心理上感覺自己很強大,便經常對冒犯我或我看不順眼的同學大打出手,班上的同學幾乎人人都怕我,有的人千方百計地巴結我,我在學校漸漸壞得出了名。母親經常被老師叫到學校,挨老師一頓訓斥回來,她便將怒氣發泄在我身上,狠狠地教訓我,開始是扇耳光、扒下褲子打屁股,後來是打哪裏順手就打哪裏,順手抓到什麼東西就用什麼東西打,常常讓我渾身掛彩。於是,我便將不能向她發泄的仇恨加倍發泄到同學身上。

  小學畢業時,我已臭名遠揚了。升初中時,與我所在小學對口的中學不願要我,母親去求了幾次,人家根本就不理她。那天,她從學校受了一通氣回來,進門就操起一根棍子朝我劈過來。我閃過身子,一把抓住她的手奪下了棍子,她幾次撲過來想奪回棍子都被我狠狠地推開了,那時我已經一米七了,她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最後一次我將她推倒在地上,然後就跑了。那一次,我在遊戲機室玩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父親找到了我,將我押回了家。

  這一次母親沒有打我,她也許知道自己已經不是我的對手,她只是恨恨地指着我說:"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怎麼生出你這個東西。"

  眼看快要開學了,那所中學仍不願要我,母親只好將我送到離她工作單位很近的一所中學。她認為這樣能更好地監督我。每天早晨,我和她一起乘公汽去學校,下午放學,她一般都來接我和我一起回家,如果她有事了或要加班,我就一個人瘋玩到很晚才回去。

  在那所中學,開始我還是挺老實的,也想好好學習,可是沒過多久,我的老毛病又犯了。那天,我的同桌告訴我,隔壁二班的一個同學將他的足球故意踢進了水坑,他找對方理論,對方不但不道歉還揍了他一頓。我聽了,馬上就說:"我去幫你揍他!"

  下了課,我去二班將那個同學喊出來,我說:"你敢欺負我的同桌,你小子欠揍啊!"邊說邊一拳打在他臉上。血從他的鼻子裏流出來,他捂着流血的鼻子轉身逃回教室,我追進去拳腳相加將他打倒在地上,看他抱頭慘叫着在地上翻滾,我心裏有一種征服的快感。

  每次打完架我都有這種快感,我想母親當年打我,我無力反抗、抱頭鼠竄,她心裏也許就有這樣的快感。征服人與被人征服,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是母親用她的暴力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這件事情發生後,我受到留校察看處分,家裏還賠了對方醫藥費。我成了學校人人皆知的壞學生。

  我第一次被送進工讀學校是初一下學期。

  事情起源於一堂數學課。教我們數學的是一個長着一撇小鬍子、說話有點娘娘腔的老師。那節數學課是在下午,我昏昏欲睡,勉強撐了半節課後終於趴在桌上睡着了。突然,我感到頭皮一陣刺痛,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頭髮被數學老師狠狠地拽住了,那隻拽住頭髮的手正用力地將我的頭往後扳,我感到頭髮仿佛在一根根被連根拔起。我怒火中燒,握緊拳頭就朝他猛擊過去,他慘叫一聲鬆開了手。我的拳頭正打在他眼睛上,那眼睛立馬就一片青紫。他愣了片刻後向我撲過來,我又一頭將他撞倒在地上。我想起小學一年級罰我站的那個長得又高又壯的老師,心裏充滿了復仇的衝動和快感。

當天下午,學校就作出了開除我的決定,並將我父母通知到學校,當面向他們宣佈了這一決定。

  說實在的,事後我心裏也有點後悔,我並沒有想到會有如此嚴重的後果。

  那天晚上,父母鐵青着臉,家裏的空氣仿佛一點就着。我想,反正已經這樣了,該怎麼的就怎麼的吧。我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在家呆了幾天後,母親說要送我去工讀學校。那時我不懂什麼是工讀學校,在家呆了幾天也覺得膩了。我就說:"去就去吧。"

  到了工讀學校才知道,被送到這裏來的大都是像我這樣被其他學校掃地出門的學生。

  我在工讀學校的表現不算太壞,也許這裏壞學生太多了。在工讀學校上完了初二,母親說我必須離開工讀學校,要不然就只能拿工讀學校的畢業證,如果拿的是工讀學校的畢業證,即使考上了普通高中人家也不會要我。

  她托人為我找到一所地處市郊的中學,她隱瞞了我從工讀學校出來的實情。因為離家遠,只能住校,我心裏暗暗高興,這樣我就不用每天面對母親那雙像刀子一樣的眼睛了。自從她打不動我了,她就無時無刻不用那雙像刀子一樣的眼睛傷害我。

  我只是愛打架,成績並不差,初中畢業時,我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可是只上了一個學期,我又第二次被送進了工讀學校。這一次進工讀學校的原因是我犯了兩次事,一次是我將一個同學的鼻樑骨打斷了,沒多久,我又多次將一個低年級同學的財物洗劫一空。其實我並不缺錢花,我"擂肥"的目的並不是為了錢,我是看那個人不順眼,想嚇唬他、教訓他。

  這次被學校開除後,是我自己要求來工讀學校的。我覺得,在工讀學校我能找到一種平等的感覺。在原來的學校,我總是被人看成"渣滓",看成"小混混",沒有人把我當人看,老師給我白眼,同學像躲瘟疫一樣躲着我,我想,既然你們都這麼看我,我就破罐子破摔了。

  別看我走到哪裏打到哪裏,耀武揚威的,其實心裏並不快樂,有時還很壓抑、很痛苦。隨着年齡的增大,這種痛苦越來越像毒蛇一樣纏着我,我看不到前途,看不到希望。

  我不是天生就是一個愛打架的壞孩子,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母親她難道沒有責任嗎?童年裏的許多事我都忘記了,卻忘不了5歲那年她給我的第一個耳光。當時我不懂她為什麼打我,今天我明白了,她是要用暴力贏得一種心理高度,證明老娘比兒子厲害。

  天漸漸昏暗起來,雨還在淅淅瀝瀝下着,曉宇撐開雨傘走進雨中,望着他漸漸消失的背影,我的心沉重如鉛。

  父母打孩子,老師打學生,生活中,這樣的事似乎早已司空見慣。打人者理直氣壯地認為"打是親罵是愛",而被打者迫於這種流行於社會的強勢觀念,常常處於無奈的境地,他們忍氣吞聲,無處訴說。可是壓抑的情緒總會尋找一個宣泄的出口,在那個出口,他們也許會成為一把復仇的火,在燒死別人的同時也燒死自己。
4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17 17:53
二、被凌遲的青蛙

  對於趙偉來說,2002年3月14日是個黑暗的日子,這天,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判處他死刑。聽到宣判的那一刻,他一下癱軟在地上。

  趙偉提出了上訴。在等待最後判決的日子裏,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是在極度恐懼中度過的。他說他從沒有這麼害怕過,就是在那個充滿血腥的夜晚他也沒有這麼害怕過。

  那天晚上,趙偉和同夥小張、小瞿在市中心攔了一輛紅色出租車。

  司機問去哪裏,他們說去汽校。

  "汽校在城外,你們去那裏幹嗎?"司機警惕地問。

  小張搶着回答說:"我們是汽校的學生,回學校去。"司機聽了沒再說什麼,讓他們上了車。

  趙偉坐在副駕駛座上,小張和小瞿坐在後排座上。出租車駛出城後,燈光漸漸稀少暗淡下來。趙偉點燃一支煙殷勤地送到司機嘴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司機聊着天。

  路上,車輛稀少,行人也稀少。突然,小張喊停車,說要小便。司機將車緩緩停在了路邊。小張下車後悄悄繞到車的左側,猛地拉開車門,未等司機反應過來,就將繩索套在了他脖子上。見司機抓住套得越來越緊的繩索拼命掙扎,趙偉毫不猶豫地拔出一把一直藏在腰間的刀扎在司機的肚子上,見司機仍在掙扎,小張拔出刀又重重地插進了他的心臟。

  三個人中,只有小瞿會開車,他將車開到一個偏僻的橋洞下,將司機的屍體扔進了河裏。

  搶劫出租車是他們早就預謀的。趙偉和小張、小瞿是在網吧里認識的。作案時,趙偉19歲,是一所中專學校三年級學生;小張24歲,是網吧管理員;小瞿20歲,在家待業。那天,三個人在一起聊天,聊着聊着,發現大家都缺錢花。家裏雖然每個月給趙偉500元生活費,可是大部分錢都被他扔進了網吧,生活上早就捉襟見肘。小張在網吧當管理員,每個月雖說有600元工資,可是帶女朋友出去玩,那點錢根本不夠花。小瞿連工作都沒有,就更缺錢花了。

  小張說:"咱們得想辦法弄點錢花。"他說他有個親戚是做汽車生意的,如果能弄到一輛車,賣出去能賺一大筆錢。

  趙偉和小瞿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三人一拍即合。他們商量來商量去,認為搶出租車最容易、最安全。

  作案的那天下午,他們買好了刀和繩索,並商量了作案過程,然後一直在網吧呆到晚上9點多鐘。趙偉說那天晚上離開網吧之前,他一直在聊天室跟MEME聊天。在網上,他的名字叫"老狼"。他說知道那天晚上要去殺人,他似乎一點也沒感到緊張,也沒有感到不安,只是有些亢奮。

  將司機的屍體拋入河中後,他們連夜將車開到河北。小張對親戚說是一個朋友的車,想托他找個人賣出去。車很快就出手了,賣了1.5萬元。

  三個人分了錢後就分手了。趙偉做夢也沒想到,僅僅只過了一個星期,公安人員就出現在他面前。

  審訊時,審訊人員和他有一段對話:

  "殺人時你不怕嗎?"

  "沒感到怕,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弄錢。"

  "過去有過殺人的念頭嗎?"

  "有,不過只是想想而已,覺得那一定很刺激。"

  "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因為我殺過青蛙,殺過麻雀,還殺過兔子,殺它們的時候我就覺得很刺激。"

  下面是他的自述:

  我第一次親眼目睹屠殺,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

  那是一堂自然課。

  老師拎着一隻小塑料桶走上講台,他對我們說:"這隻桶里裝的都是活青蛙,今天,我要教你們解剖青蛙,讓你們了解青蛙的各個器官和組織結構。"

  "哇……"教室里一陣喧譁和騷動。

  老師拿出大頭釘,然後從桶里抓出一隻青蛙,那隻倒霉的青蛙徒勞地掙扎着,鼓鼓的眼睛裏充滿了絕望。老師用大頭釘將它的四條腿一一釘在牆上,成了X型的青蛙掙扎着,張着嘴痛苦地扭動着。

  教室里,有人驚恐地低聲尖叫,一些女同學則趴在桌上將臉深深地埋在胳膊肘里。我大睜着眼睛看着那隻掙扎着的青蛙,臉上通紅,心臟像鼓棰敲打似的怦怦直跳。我看見老師毫不猶豫地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快速地劃開青蛙的胸腔,開始,有一小片殷紅的血滲出來,隨着刀子的移動,那血迅速地滾動着變成了血珠子,"嘀嗒,嘀嗒"地落在地上。老師將五根手指收攏成一把"鉗子",伸進青蛙的胸膛,一下就掏出了它的內臟。他用手舉着那團血淋淋的東西,告訴我們說:"這是青蛙的心臟,這是它的腸子,這是它的胃……"

  黑板上,那隻被剖腹開膛的青蛙,睜着死灰色的眼睛看着我們。

  老師作了示範後,將我們分成3人一組,發給每組一隻青蛙,讓我們自己解剖。我和兩個女生一個小組,老師發給我們的是一隻褐色的青蛙,脊背上有幾顆黑色的斑點。那兩個女生躲得遠遠的,死活都不肯碰那隻青蛙,我也很緊張,手心裏全是汗。我學老師那樣,手裏緊緊抓着青蛙,想將它的四條腿釘在桌子上,可是那隻青蛙也許知道死到臨頭了,拼命地掙扎着,一次又一次從我手裏滑落,有一次竟掙脫了我的手在教室里到處逃竄。我跟在後面追趕,抓了幾次也沒能抓住它。惱羞成怒的我抓起一本厚厚的書一下就將它拍昏了。我將昏迷的青蛙放在桌子上,像老師那樣,將它的四條腿一一釘在課桌上,然後用小刀劃開了它的胸腔,掏出了心臟。當我捏着那顆熱乎乎的、滴着血的心臟時,我感到了一陣強烈的刺激,心裏湧起一種莫名的快感。

  那堂自然課上得驚心動魄,那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一堂課。許多年過去了,當時的場景仍歷歷在目。

  自從解剖了青蛙後,常常有一種奇怪的衝動撩撥着我。

  六年級上學期,一次,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看見一隻麻雀從樹上掉下來,摔傷了一隻腿,受傷的麻雀仍努力扇動着翅膀想飛起來,可是卻一次次地失敗了。那是一隻羽毛未豐的麻雀,稀疏的羽毛,露着淡紅色的脊背。我毫不費力就將它抓住了。我握住麻雀的脖子,將它拎起來,小麻雀翻着白眼徒勞地掙扎着。那一刻,我感到人的強大和優越,只要我稍一用勁,就能擰斷小麻雀的脖子。

  這時我想起有人說過,麻雀雖小,肝膽俱全,真是這樣的嗎?我心裏立刻產生了想把這隻小麻雀剖開來看看的衝動。

  我快步跑回家,爸爸還沒下班,媽媽正在廚房忙着做飯。我悄悄走進自己的小房間,將門關上。我從抽屜里找出了大頭釘。有了上次老師教我們解剖青蛙的經驗,這次解剖麻雀便駕輕就熟了。我先將一顆大頭釘穿過麻雀的頸部釘在桌子上,然後又將它的兩隻腿分別釘在桌子上。當大頭釘穿過麻雀細小的頸部時,我發現它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估計麻雀已經死了,我用削鉛筆的小刀劃開了它的胸膛,我看見了它的心臟、肝、膽、脾,還有一團細細的、彎彎曲曲的腸子。

  把玩了一會兒,我就用一個小膠袋將麻雀的屍體裝起來,扔進了垃圾桶。我發現,這一次我很冷靜,沒有上一次解剖青蛙時的緊張和慌亂。整個過程我甚至做得從容不迫。

  這是我的第二次屠殺。這兩次屠殺的都是弱小的生命:青蛙、麻雀。對於強大的人來說,它們毫無反抗之力。這樣的遊戲玩了幾次我便失去了好奇心,也失去了它的刺激性。因為,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對手不能稱之為對手,缺少對手的遊戲很無聊。

  上初二那年暑假,我和幾個同學去公園閒逛,發現那裏開辦了一項新的娛樂項目:用弓箭射殺拴在木樁上的雞、兔之類小動物。只要射傷小動物就能得到獎品,如果能一箭穿過頭或心臟射死動物,還能得到重獎。這比激光打靶要刺激得多,因為它直接面對鮮血和生命。

  我看見一個遊客正在手把着手教孩子上箭、拉弓。那孩子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射了幾次都失敗了,箭不是掉在地上了,就是射偏了。那遊客仍不厭其煩地教他,最後一箭終於射中了雞的翅膀。那隻翅膀上插着一枝箭的雞疼得圍着木樁亂轉。那小孩得到了一個獎品:兩個泡泡糖。

  我躍躍欲試,給攤主交了5元錢。攤主將一副弓箭交給我,說我可以射5箭,如果射中的是兔子,可以得到一袋話梅。

  這是我第一次拿弓箭射殺動物,開始,心裏還是有點緊張,不是怕鮮血,而是怕射不中,因為我的幾個同伴都在看着我呢,我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我的目標是那隻兔子。兔子也許知道大難臨頭,驚恐不安地圍着木樁跳來跳去,我想瞄準它的頭,可是瞄了半天也瞄不准。第一箭和第二箭都射偏了,第三箭從兔子的脊背上擦過,只劃傷了一點皮毛。我沉住氣射出第四箭,正中兔子的左眼。那隻受傷的兔子疼得跳得老高,我又射出了第五箭,這一箭射在兔子的肚子上。身上受了兩處箭傷的兔子不但沒有倒地而斃,反而瘋了似地亂跳。

  攤主說我雖然射中了頭部和腹部,但兔子並沒有死,所以只能得兩個泡泡糖。我不服氣,向同伴借錢,要繼續這項"娛樂",我之所以要繼續,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與其讓那隻兔子欲死不能,還不如早點結束它的生命。我又射了三箭才將那隻兔子射死。我得到了一袋話梅的獎勵。

  趙偉說他殺青蛙、麻雀、兔子的時候,從最初的緊張害怕到後來的漠然,是因為在進行這些屠殺時,他尋找的是一種刺激,並沒有想得很多。當同夥提出殺死司機搶劫出租車時,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就同意了,他說在他的潛意識裏也許早就埋着殺人的念頭。

  殺了出租車司機,拿到分得的贓款,當天夜裏,趙偉在網吧玩了一個通宵。

  就在採訪這樁搶劫殺人案之前不久,發生了一件轟動全國的事:清華大學機電系四年級學生劉海洋"為了測試熊的嗅覺"先後兩次用火鹼、硫酸將北京動物園的五隻熊燒傷,其中一頭黑熊雙目失明。這是三隻黑熊,一隻馬熊和一隻棕熊。

  在被公安機關拘留後,劉海洋陳述自己的犯罪動機和作案過程時說:"我見書上介紹,說熊的嗅覺特靈敏,分辨能力特別強,就想作個試驗,第一次用火鹼燒熊,沒見到有什麼反應,於是就想用硫酸,硫酸有氣味,熊應該能聞出來。"

  這是一次攻擊性的侵犯行為,劉海洋選擇的則是一個安全的對象——關在籠子裏的熊。對這幾隻毫無抵抗能力的熊,他潑出了硫酸。

  就在劉海洋傷熊事件發生後不久,一隻僅三個月大的小鹿犬被人活生生放入微波爐中烤了一分多鐘!更讓人震驚的是,此事的始作俑者竟也是一名大學生。

  那是一隻咖啡色的小鹿犬,被從微波爐里救出時,皮下已大面積燒傷,露出鮮紅的肉,耳廓內腫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由於微波爐是從物體內部開始加熱,小狗內臟受到很大損傷。據醫生說,如果再多烤十幾秒鐘,這隻小狗的血液就沸騰了。

  這兩起傷害動物事件之所以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反響,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兩名傷害動物者都是被稱作天之驕子的大學生。人們不明白,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為什麼會對一個生命如此殘忍?

  其實,只要我們留意就會發現,在日常生活中,到處都充滿着類似這樣的"娛樂":父母教孩子捕捉蜻蜓,並一片片撕去它的翅膀;男男女女興高采烈地圍在餐桌前,桌子上的魚仍在翕動着嘴巴;走進菜場,可看到鮮血淋淋的活殺雞鴨,聽到它們臨死前的慘叫。而小學的自然課、中學的生物課更不惜拿活生生的動物做標本,讓學生親眼目睹屠殺,體驗屠殺。

  正是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中,人們對自然的感覺逐漸遲鈍了,對生命的關注逐漸冷漠了,對殺戮和血腥也逐漸麻木了。

  老師宰殺青蛙,也許並沒想到會在他的學生心裏播下殘暴的種子。劉海洋的母親當初阻止兒子學習他喜愛的生物專業,也許並沒想到兒子會將硫酸潑向動物園裏的熊。那個在微波爐活烹小狗的大學生呢,在他走過的路上是否也有這樣讓他記憶深刻的一個場景或一個事件?
5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17 17:53
三、老師的臉在沙袋上

  上學期期末考試前,某工讀學校初三學生陸宇因將一個同學打成腦震盪,受到留校察看處分。我去學校採訪的那天,正是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在校長辦公室,我正碰上受害學生的家長在向校長申訴,他認為,陸宇的行為已對他孩子的身體造成嚴重傷害,學校對陸宇的處分太輕。而且他孩子現在還與陸宇在一個班,很難保證不再受到陸宇的傷害。

  校長神情疲憊地聽着家長的申訴。最後,他答應將陸宇調到另外一個班,並表示,如果陸宇有進一步的攻擊行為,學校一定將他開除。

  受害學生的家長憤憤不平地走了。

  見到陸宇是午飯後。帶我去找他的老師指了指籃球場上一個正在練習投籃的學生說:"那就是陸宇。"

  那天,寒風料峭,地上的雪還沒有化盡,陸宇只穿了件薄毛衣,聽見老師喊他,他極不情願地一邊拍打着籃球,一邊朝我們走過來。他皮膚黝黑,個子不高,長得卻很壯實。

  "這位是記者,她想跟你聊聊。"老師介紹說。

  陸宇警惕地打量了我一下,然後低下頭,拍打着手裏的球。

  作了介紹後,老師轉身走了。

  望了一下老師的背影,陸宇湊到我面前問:"是不是我們老師又告我狀了?"

  見我一臉誠懇,並無惡意,他一邊拍打着籃球,一邊說:"有什麼好聊的,你想跟我聊什麼?"

  "想跟你聊聊你小時候的事,也許有些事你會記憶很深,忘不了……"

  沒等我說完,陸宇打斷我的話說:"有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閻羅王打我的那兩巴掌。"

  "誰是閻羅王?"

  "閻羅王是我上小學時的語文老師,因為他姓王,動不動就懲罰學生,我們背後都喊他閻羅王。"

  提起那位被他稱作"閻羅王"的老師,我發現陸宇的眼睛裏有一種掩飾不住的仇恨。

  "閻羅王"是四年級開始帶我們的,第一次上課,就給了全班同學一個下馬威。那天,課堂紀律不太好,他讓我們全班同學都站起來罰站,我們整整站了一節課。其實,當時在課堂上交頭接耳說話的只是少數人,我就沒有說話,他憑什麼要我們都罰站?

  "閻羅王"懲罰學生的手段很多,對不交作業的,他罰抄課文100遍。對上課交頭接耳說話的,他趕出教室,不站到頭昏眼花不讓進來。對上課時精神萎靡不振的同學,他手裏的黑板擦會穩、准、狠地落在那些人的頭上。同學中,沒有誰不怕他的,但那都是表面現象,其實在背後,大家都對他恨得咬牙切齒。

  打我耳光的那件事發生在五年級上學期。那天上午第一節是語文課,課上到一半,"閻羅王"點名讓我站起來朗讀一段課文。在課堂上被他點名回答問題或朗讀課文是一件倒霉的事,稍不滿意,他要麼將你譏諷得無地自容,要麼將你罵得狗血淋頭。聽到他點我的名字,我暗暗叫苦,但又不得不站起來,結果,心裏一緊張,那段本很熟悉的課文,讀得磕磕碰碰結結巴巴。還沒讀完,就覺得臉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隨即便看到了落在桌子上的粉筆頭,接着我就聽見了"閻羅王"的斥罵聲:"真是豬腦子,腦積水,連課文都讀不好,我看你的智商只有零……"

  一直罵到打了下課鈴,"閻羅王"才打住。

  見"閻羅王"終於夾着課本走了,教室里一片歡騰。

  挨了一頓罵,心裏很鬱悶,我便走出教室,到操場上玩了一會兒單槓。一直到響起預備鈴,我才向教室走去。

  按課程表上的安排,第二節課是數學。我想,謝天謝地,總算暫時不用面對"閻羅王"那張難看的臉了。

  還沒走進教室,我就聽到了此起彼伏的笑聲。進了教室我發現 ,不知誰在黑板上畫了一幅"閻羅王"的漫畫,漫畫上的他,鼓着兩隻乒乓球一樣的金魚眼,長長的鷹鈎鼻一直垂到了嘴唇上。漫畫旁邊有一行字:閻羅王自畫像。

  我幸災樂禍地站在黑板前看那幅漫畫,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我覺得漫畫畫得實在是惟妙惟肖,特別是那個很誇張的鷹鈎鼻子,簡直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使"閻羅王"的個性特徵暴露無遺。

  我還在笑着時,教室里突然鴉雀無聲,我轉身一看,"閻羅王"正站在我身後,我嚇得魂飛魄散,趕緊逃回座位。"閻羅王"臉色鐵青地掃了一眼黑板上的漫畫,怒氣沖沖地問:"這是誰畫的?"

  教室里仍然鴉雀無聲。"閻羅王"快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衣領將我從座位上拎起來,厲聲說:"我就知道是你干的。"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嚇蒙了,結結巴巴地說:"不,不是我。"

  他怒不可遏地說:"不是你,還會是誰?你還敢狡辯!"說着,他將手臂掄圓了左右開弓地狠狠抽了我兩個耳光。打完了,他仍感到不解恨,像拎小雞一樣將我拎起來,狠狠地扔出教室。

  當我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起來時,教室的門已"砰"的一聲關上了。我摸了摸臉,臉上火辣辣的,耳朵里還感到有一陣陣轟鳴聲。我心裏害怕起來,我怕耳朵被他打聾了。

  站在教室外,我心裏又委屈又氣憤。我知道"閻羅王"絕不會就此放過我,他一定會將我的家長叫到學校,說不定還會將事情鬧到校長那裏去。

  果然不出所料,一下課,他就打電話將我爸爸喊到了學校。我不知他跟我爸爸是怎麼說的,反正爸爸從他辦公室出來時,臉色也一樣地鐵青,他走到我面前,拽住我說:"去,去給你的老師道歉。"

  我一邊拼命掙扎着,一邊說:"那不是我畫的,是他冤枉了我,我不去道歉……"

  父親怒不可遏地說:"為什麼老師不冤枉別人偏偏冤枉你?你小子做了錯事還敢抵賴!"說着狠狠踹了我一腳。那一腳正踹在我的膝蓋上,我"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父親並沒就此罷休,他將我拖進教師辦公室,一直拖到"閻羅王"的面前,硬逼着要我認錯、道歉。

  我咬緊牙關不開口。父親說:"你今天不跟老師認錯道歉你就永遠不要回家,我不要你這個兒子!"

  聽父親說這話,我心裏的防線一下崩潰了。可是我實在冤枉啊,"閻羅王"武斷地將屎盆子扣在我頭上,而父親又偏聽偏信,這不是屈打成招是什麼?但我知道,如果不在"閻羅王"面前低頭認錯,我今天無論如何也過不了這一關。過了好久我才低着頭極不情願地說:"我錯了,對不起。"說完,我嚎啕大哭。

  當天中午回家,我便發現臉腫了起來,左臉頰上有兩個明顯的紫紅色的指印。下午上學,我臉上紫紅色的指印竟遭到一個同學的恥笑。代人受過的委屈,使我朝那個恥笑我的同學狠狠地揮起了拳頭。

  自從發生了那件事後,我心裏對"閻羅王"一直積蓄着一股怨恨,可是這種怨恨無法發泄,於是我就變着法兒害他。有一次,我趁他不注意,往他的茶杯里扔了一條毛毛蟲。還有一次,我將黑板擦上糊上了屎。可是,這兩次他似乎都沒有發現,我心裏暗暗得意又有點失落,我想看到他氣急敗壞的樣子。

  那時,我心裏恨他,卻又對他無可奈何。他長得人高馬大的,論打架我不是他的對手,如果公開與他叫板,吃虧的還是我。上課時,我常常盯着他的臉,幻想着自己一拳頭就能將他的臉揍扁。

  我回家偷偷縫製了一個沙袋,有足球那麼大,我在沙袋上畫了一張"閻羅王"的臉,模仿的是黑板上的那幅漫畫:兩隻鼓鼓的金魚眼,長長的鷹鈎鼻一直垂到了上嘴唇。

  我將沙袋藏在房間不易被父母發現的地方,每當夜深人靜,我怨恨難平時,就拿出沙袋將它掛在床頭,朝"閻羅王" 的那張臉狠狠擊去,看那張在我的拳頭下不斷被揍扁的臉,我會有一種勝利者的快感。

  這種刺激性的遊戲,使我成了一個愛跟人挑釁的打架大王,我向同學挑釁,也向老師挑釁,並在每一次的爭鬥中拼力想獲得勝利者的快感。

  我打別人,別人也打我,我身上常常傷痕累累,可是我並不在乎,只要是碰到對手,我就會不要命地撲上去。為此,父母對我傷透了心,父親將我一次次往死里打,有一次將皮帶都打斷了。越是挨打,我越是出去尋釁找人打架,將對父親的憤怒全發泄到對方身上。

  初二上學期,我因屢次打架學校要開除我。校長將我父親喊到學校說:"你兒子我們管不了,你還是將他送工讀學校吧。"

  離開學校時,父親低着頭走在前面,我遠遠地跟在他後面,心想,今天他一定會打死我。回到家,父親破天荒地沒打我,他坐在桌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最後他說:"你自己說說吧,怎麼辦。"

  學校不要我,我能怎麼辦?我總不能去做童工吧,那是違法的,別人也不會要我。既然不能去做童工,我就只能去工讀學校,雖然我對工讀學校沒有好感,更不喜歡那些動輒懲罰學生的老師。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想着心事,覺得前途一片茫然。這時,我聽到父親和母親在客廳說話,母親對父親說:"這孩子是不是心理上有問題?要不,怎麼會變成這樣?小時候可不是這樣啊,現在變得都不認識了。"

  父親嘆着氣說:"罵也罵了,打也打了,一點不管用,不知道這小子哪根神經出了問題,變得這樣不可理喻。"

  沒想到,第二天父親真的就將我帶到了心理醫生那裏。他先進去跟醫生談了一會兒,他出來後,醫生才喊我進去。坐在穿着白大褂的醫生面前,我心裏很彆扭,心想,在他的眼裏我一定是個病人。這個想法讓我很反感,我不願別人將我當病人看。由於反感,我對那個醫生提出的問題敷衍了事,我才不願跟他說心裏話。

  比方說他問:"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挨打嗎?"

  "不記得。"

  "你如果做了錯事,你爸爸媽媽會打你嗎?"

  "不知道。"

  走出診所時,我真想對着那個醫生的臉說一聲"扯淡"。他不是扯淡是什麼?他知不知道,我沒做錯事,也被人無緣無故地欺負,那個"閻羅王"不就是硬給我扣屎盆子還打我嗎?我父親不就是不問青紅皂白就拿腳踹我嗎?

  幾天後,父親將我送到了這所工讀學校。原來我聽說過工讀學校,但從沒進去過,不知道工讀學校到底是什麼樣子。那天,我一走進這所學校,心情就很壓抑,你看院牆高高的,還安着大鐵門,也許學校是怕我們跑了。

  父親臨走時跟我說,如果改正了愛打人的毛病,就接我出去。

  說實話,我不喜歡這個環境,巴不得早點離開。為了早點出去,我也得表現好點。進來差不多一年,我沒打過一次架。上學期期末,我將一個同學打成了腦震盪,這事你一定聽說了,可是那件事責任不全在我,那小子仗着家裏有幾個臭錢,平時耀武揚威的,那天是他主動挑釁,他說我土裏土氣像個鄉巴佬。我就打了他一拳,誰知那小子不禁打,一拳就成了腦震盪。

  看樣子我還得在這裏呆下去了,我父親不會接我出去了。

  發生在幾年前的一次懲罰,竟會在陸宇心裏留下這麼深的烙印,這烙印不但扭曲了他的心靈,也使他的人生之路變得晦暗不明。

  一家調查機構曾對1000名教師進行過一次問卷調查,其中一個問題是:你懲罰過你的學生嗎?結果,有80%的教師回答:懲罰過。

  隨手翻閱近兩年一些媒體的報道,發生在校園的暴力觸目驚心:有老師打學生耳光,將學生打聾的;有老師讓學生用刀片刮自己的臉,不刮出血不讓上課的;有讓學生吃屎的;有讓學生在地上爬着學狗叫的……

  也許,這些老師的出發點是好的,他們是想用這種懲罰讓學生長記性、不再犯錯誤。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這種懲罰已深深地傷害了學生,懲罰留下的陰影也許會伴隨孩子的一生,甚至會改變孩子的一生。
6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17 17:53
四、我有拳頭我怕誰

  徐鵬,男,17歲,因搶劫、傷人致殘,2001年6月被關押進少管所。

  從少管所幹部提供的案卷里,我對徐鵬的犯罪事實有了了解。

  徐鵬的家在長江邊一座縣城裏。小學5年級時,他因打架鬥毆受到記過處分。初中二年級時,又因聚眾鬥毆再次受到記過處分。之後,徐鵬乾脆不上學,在社會上遊蕩鬼混。沒過多久,他就靠拳頭打出了一片天地,成了一幫小混混的"老大"。

  當了"老大"後,徐鵬經常帶着那幫小兄弟出入校園、遊戲機室,干起了"擂肥"的勾當。他們中有"踩點"的,有設套引人上鈎的,還有專做打手的。他們專找一些年紀小的學生動手,或將他們誘騙到僻靜處,將他們身上的錢洗劫一空;或將他們劫持到校外、遊戲機室外威逼他們將錢盡數掏出。

  後來,徐鵬在他的交代里說:"幾乎每次我們都能輕易得手,因為他們害怕挨打,只要我將拳頭在他們面前揮一揮,他們就會乖乖地將錢拿出來。而且我告訴他們,如果敢告訴家長或老師我將會重重地收拾他們。所以,我們幹了好多次,沒有一個人敢揭發我們。"

  最後一次搶劫發生在2001年初。徐鵬手下的一個小混混告訴他,有一個叫劉雪峰的男孩家裏很有錢,他經常拿着100元的鈔票在遊戲機室一玩就是一個通宵。徐鵬決定將他作為"擂肥"的重點對象。

  那天晚上9點多鐘,徐鵬讓手下一個小兄弟去遊戲機室將劉雪峰騙出來。那人湊到正玩得起勁的劉雪峰跟前說:"哥們兒,外面有人找你。"

  劉雪峰問:"誰呀?"

  "他說是你同學。"

  劉雪峰極不情願地離開遊戲機,剛走到門外,徐鵬和幾個小兄弟從兩邊包抄過來,將他挾持到一個偏僻處,讓他拿出身上的錢。沒想到劉雪峰是個膽大的,他裝着要掏錢的樣子,趁徐鵬鬆開手,拔腿就跑,轉眼就跑得沒影兒。

  徐鵬氣得直跺腳,自上了黑道以來,他還從沒失過手,劉雪峰讓他在弟兄們面前丟盡了面子,他發誓一定要好好收拾劉雪峰。

  徐鵬打聽到劉雪峰是某中學初一(2)班學生,並知道了他家的住址。第二天下午,他和幾個小兄弟守在劉雪峰迴家的路上。那是一條行人相對較少的巷子。下午6點鐘左右,天已經有點黑了,劉雪峰終於在巷子口出現了。待他走近,徐鵬帶着他的小兄弟一窩蜂擁上去,將劉雪峰撲倒在地上,在雨點般的亂拳下,劉雪峰氣息奄奄。

  經醫院鑑定,劉雪峰左眼失明,兩根肋骨被打斷。根據劉雪峰提供的線索,徐鵬及其同夥很快被抓獲歸案。

  管教幹部告訴筆者,徐鵬被送到少管所後,曾有一段時間情緒很低落,經過管教幹部的引導,現在對自己做的壞事開始有了反省意識。管教幹部還告訴我,徐鵬被關進來後,他父親曾來看過他,但他拒絕與父親見面,而且拒收家裏給他送來的任何東西。

  在少管所的一間會見室里,我見到了徐鵬。他光頭,面色有點蒼白,額上有一道刺目的傷疤,唇邊淺淺的茸毛,使他看上去還像個孩子。如果不是看了他的案卷,如果不是那道像蚯蚓一樣爬在額上的傷疤,很難相信他是個劣跡斑斑的黑道上的"老大"。

  開始,我們的交談很艱難,他幾乎一直低着頭,很簡短地回答着我的問話。後來我問他:"聽說你父親來看你,你不見他,為什麼?"

  他更深地低下了頭,我發現他放在膝蓋上的手在微微顫動。

  "不願見你父親,是不是擔心他會罵你?"我問。

  他搖搖頭。

  "你怕看見他傷心?"

  他更用力地搖頭。

  "你覺得對不起他,心裏愧疚?"

  他突然坐直身子,抬起頭,面無表情地說:"不,我恨他,不是他,今天我不會坐在這裏。"

  "沒有哪個父母不望子成龍,沒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我想你的父親也一定是這樣希望的,你為什麼恨他呢?"我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說:"也許他是希望我幸福,可是他的教育卻讓我以為,有一雙厲害的拳頭就有吃的有喝的有玩的,就能天不怕地不怕。直到進來了我才知道,我走的是一條絕路,如果不是這次犯了事被抓進來,也許有一天腦袋掉了都不知自己錯在哪裏。"

  在徐鵬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漸漸明白了他為什麼對父親如此怨恨。

  我第一次認識拳頭的厲害是7歲那年。

  那天放學後,我跟小冬一塊回家。小冬家跟我家在一個小區,中間只隔着一棟樓。小區院子裏有滑梯、單槓,還有平衡木。我玩了一會兒平衡木,又爬上了滑梯,沒想到我從滑梯上滑下來時,小冬正對着滑梯撒尿,一泡熱乎乎的臊尿有一大半撒在了我褲子上。

  那天我穿的是媽媽剛給我買的新褲子,害怕回家挨罵,我站在那裏"嗚嗚"地哭了。正在這時,爸爸騎自行車過來了,他問我為啥哭,我指着小冬說:"他把尿撒到我褲子上了。"

  爸爸聽了,臉都氣歪了,說:"哭有什麼用,去,狠狠踢他的蛋,看他下回還敢不敢!"

  我還在遲疑着,只見爸爸走過去一把揪住小冬的衣領說:"來,對着這小子的蛋踢。"

  有爸爸給我壯膽,我衝上去對着小冬的褲襠狠狠踢了兩腳。見小冬抱着身子疼得在地上打滾,爸爸拉起我的手說:"走,咱們回家去。"

  吃過晚飯,我和爸爸正在看電視,有人摁響了門鈴。爸爸起身開門,門剛拉開一半我就看見了小冬和他爸爸,小冬畏縮地躲在他爸爸身後抽抽噎噎地哭着。我嚇得趕快溜進房間躲起來。

  這時,我聽見小冬爸爸說:"你兒子將我兒子的蛋都踢腫了,聽說你當時就在現場,你這個做大人的怎麼不管管你兒子?"

  "是你兒子故意將尿撒在我兒子身上,現在你倒有理了,我兒子是踢了他,踢他是讓他長記性,以後少做壞事。"

  "你怎麼這樣說話?他是個小孩子,即使做錯了事,你這個大人也不該慫恿自己的孩子打人啊,還要踢他的命根子,踢壞了怎麼辦?"

  "踢壞了活該他倒霉,誰讓他做壞事。"

  這時,我見爸爸理直氣壯,也從房間出來了。

  小冬爸指着我爸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你兒子將我兒子蛋踢腫了,你連聲道歉都沒有,這件事總不能就這樣完了吧。"

  我爸擰着眉頭說:"你想怎麼樣?想敲詐是不是?我告訴你,沒門兒!快滾,滾遠點,不然我不客氣了!"

  小冬爸比我爸矮一頭,斯斯文文的戴着一副眼鏡,真的打起來,他決不是我爸的對手。

  我爸正要關門,小冬爸上前一步拉住門,只見我爸揮手就給了他一個直拳,將他仰面朝天地打倒在地。然後,"砰"地關上門。

  我聽見小冬爸爸在門口大聲叫罵。爸爸卻若無其事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叫罵了一會兒後,小冬的爸爸就走了。

  後來我聽說,小冬的爸爸將此事投訴到學校,也許學校覺得是在校外發生的事,學校沒有責任,所以也沒找我爸和我什麼麻煩。這件事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擺平了。

  從那以後,小冬見了我像老鼠見了貓,遠遠地躲着我。

  也是從那時開始,父親在我眼裏成了英雄,成為我崇拜的偶像,我甚至為父親的拳頭驕傲。因為有父親拳頭的保護,我變得驕橫而又霸道,我想欺負誰就欺負誰,我想要誰的東西誰就得給我,如果有人想違抗,我就用拳頭去教訓他。當然,並不是每一次都能戰無不勝,有時遇到比我狠的,我也會被別人的拳頭打倒在地。每當遇到這樣的敵手,父親就會趕去毫不留情地將對方教訓一頓。回來後還安慰我說:"不要緊,打倒了爬起來再打,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在父親的慫恿下,我在暴力的路上越走越遠。

  我相信父親並不是有意要將我往壞道上引,他只是不希望我吃虧,不希望我成一個孬種。但是他卻沒想到,這種慫恿卻潛移默化地告訴了我一個道理:拳頭就是真理。而且這種慫恿還讓我錯誤地認為:我有拳頭我怕誰。

  父親希望我成龍,我卻背離了他的初衷,成了一條害人的蟲。這個結果也許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要說父親一味地慫恿我也有點冤枉他,到小學五年級時,他也想讓我收斂野性,也想讓我重新做人。讓他有這個認識的,是當時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我將一個同學的手臂打骨折了,學校給了我記過處分。另一件事是,我在一次鬥毆中險些被人拿刀砍死。這不,額頭上的這條傷疤就是那次留下的。

  父親也許意識到了嚴重性,發生了那兩件事後,他用拳頭狠狠地教訓了我。可是已經晚了,我已經習慣用拳頭說話,已經習慣用拳頭去要我想要的東西。為了監督管束我,父親每天早晚都到學校來接送我,有時甚至不上班守在學校里。可是這並沒有管住我的野性,揮拳動腳的事還是經常發生。父親只要知道了,就會揍我一頓。他以為我會屈服於他的拳頭,他以為我會在他的拳頭下變成一個好孩子。可是他卻不知道,面對他揮過來的難以抵抗的拳頭,我想的是怎樣才能練出一雙能抵抗他拳頭的拳頭。

  他對我徹底死心,是我上初二時。那時,我結識了社會上一些不上學的小混混,他們中,有的是被學校開除的,有的是不上學了自己從學校跑出來的,也有的是父母離異沒人管的孩子。我經常從學校逃出來跟他們混在一起。開始,有人見我個子不高就欺負我,可是領教了我的拳頭後,他們再也不敢欺負我了。

  初二下學期,發生了一件事。我們學校高二的一個男孩打了我一個兄弟。起因其實很簡單,我那個兄弟在學校食堂買飯時插隊,兩人發生了口角,那個高二學生仗着人高馬大,將我小兄弟的臉打得開了花。小兄弟哭着來找我,我不能坐視不管,便糾集了幾個社會上的小兄弟將那個高二學生狠狠揍了一頓。後來聽說他去醫院驗了傷,鼻樑骨折了。

  沒想到,那個高二學生的父親與我父親是一個單位的,還管着我父親。這下事情就鬧大了,父親在單位,上司不給他好臉色,父親不但親自去他家裏看望賠禮,賠償了全部醫藥費,還送去了5000元營養費。

  回來後,父親將氣全撒在我身上,那是打我最厲害的一次,打得我眼睛腫得睜不開,過了一個多星期才慢慢消腫。同時,學校又給了我記過處分。我心灰意懶乾脆不上學了,後來又乾脆不回家,沒錢了就去搶,遊戲機室就是家。

  開始,父親來找過我幾回,找回去了就一頓痛打,可是無論怎麼打我也要跑,後來他對我死心了,也不再找我了。

  判了刑,進了少管所,我失去了自由,我覺得自己的一生算是完了,想自暴自棄。可是管教幹部對我很關心,他們一次次地找我談心,還幫助我分析走上犯罪道路的原因。這讓我第一次審視自己走過的路,原來我只怨恨父親動不動就打我,現在我怨恨的是父親不該在我年紀那麼小的時候就讓我迷戀上了暴力。

  我不知道徐鵬的父親如果聽了兒子的這一番話會有怎樣的感想,後悔?自責?痛不欲生?可是這一切都已無法改變兒子的命運。

  播下一個行動,收穫一種習慣;播下一種習慣,收穫一種性格;播下一種性格,收穫一種命運。生活中發生的許多悲劇,又有哪一個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呢。
7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17 17:54
五、冷漠的證詞

  2002年初夏,記者張嚴平和肖敏踏上了去某縣看守所的路。

  他們此行是去採訪一個名叫齊剛的少年犯。兩個月前的一個晚上,16歲的齊剛在家中殺死了他的親生母親。他計劃中的下一個目標是他的親生父親,只是這一步還沒來得及做他就被抓起來了。

  此前,他們採訪了齊剛的老師和同學。老師說:"他是我教過的天賦最高、學習最好的學生,將來考重點大學沒問題。"

  他的同學們這樣描述他:開朗、熱情,從沒與人吵過嘴打過架,誰學習上有什麼困難,他都願意幫助;他當過團支書,班上許多文體活動都是他組織的,他還有很多愛好,電腦、籃球、畫畫、寫詩……

  "十六歲的風,十六歲的雨,十六歲的你我,帶着十六歲的夢幻與迷離……"這是出事前齊剛寫下的一首詩。幾個月後,當記者拿着這首詩在景泰縣看守所一間沒有窗戶的小屋裏見到他時,他已淪為一個囚犯,一道冰涼的鐵柵欄隔斷了他的自由。

  隔着鐵柵欄,他微低着頭坐在遠道而來的兩位記者面前,他說話聲音很小,稚氣而羞澀的眼神里有很深的憂鬱。每當談到父親,他眼神便會格外暗淡。

  齊剛的父親是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之後的第一屆大學生,現為縣水電部門的一名技術員。齊剛說父親對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你要超過我!"他希望兒子比他這個技術員更有本事,更有出息,更有地位,更能光宗耀祖。

  然而,在齊剛的感受中,父親的理想恰恰成為他生活中失去自由與快樂的枷鎖。

  從記事開始,罵和打幾乎成了我接受父母教育的惟一方式。在家裏,我沒有自尊、沒有自由、沒有尊嚴,他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怎麼凌辱就怎麼凌辱,想使用酷刑就使用酷刑。他們用拳頭、棍棒和各種酷刑讓我認識了什麼是暴力。

  第一次認識暴力,是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我上學不久,父親即着手實施對我的"培養"計劃,當我的同齡人還在做兩位數加減法時,我就被父親送進奧林匹克數學輔導班學習。一天,老師給我們佈置了幾道數學題,讓我們當場做出來。其中有一道題,我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也沒做出來,可是我旁邊的一位同學卻做出來了。

  這件事被父親知道了,他暴跳如雷,將我往死里打,他說我給齊家丟了臉,他說齊家的祖先有人做過清朝的太師,他說他的名字也被社科院的專門人才庫收錄進去。他決不允許因我的不爭氣、沒出息,讓齊家蒙羞。

  最後,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你要超過我!決不能給齊家丟臉。"

  為了不給齊家丟臉,為了實現兒子超過老子的美夢,他一次次地對我舉起棍棒。

  從小到大,星期六、星期天我都必須留在家裏學習,不能出門,功課做完了也不行。我不能隨便與同學交往、交朋友。我喜歡畫畫,但除了上繪畫課,我不能隨心塗抹,因為這是不務正業。至於作業、考試,那是只能好,決不能差。一旦這所有的"不能"被冒犯,等待我的必然是一頓辱罵和痛打。


一次,一個跟我關係很好的同學因考試沒考好,心裏不好受,便給我寫了一封信訴說自己的苦惱。不巧,這封信被母親看到了,她不但將我大罵了一頓,而且還把信撕了,並警告我不准給那個同學回信。在母親眼裏,考試沒考好的學生一定是不好好學習的學生,近墨者黑,應該離他們遠遠的。

  有時,我功課做完了,忍不住在本子上畫點什麼,如果被父母看到,總免不了又是一頓打罵。每次父親打我,母親都在一邊幫腔助威。

  他們像看犯人一樣地看着我,不允許我有絲毫的懈怠,更不允許我做任何跟學習無關的事。他們只關注我的考試成績,考好了沒事,考不好就會挨打。學習已不是一件快樂的事,而是一種折磨,一種枷鎖。學習已不再是我自己對知識的渴望和需求,而是父母逼迫打罵之下的無奈選擇。

  我恨我的父母!開始他們打我,我還想可能是自己做錯了,到後來,明知是錯我也要做,我就是想要報復他們。

  我的"逆反"是以最"安靜"的形式出現的,我挨打從不流淚,即使見了血,也絕不吭一聲。我開始在星期六、星期天出逃,經常整夜不歸家。

  2001年11月,我偷了家裏的1萬多元錢出走銀川。我這一次想的就是不再回來了。一個月後,我被一紙"尋人啟事"找回了家。回家後,父親將我綁在暖氣管上,用生火的鐵鉗子狠狠地打我,一隻胳膊被打折了。當夜,父親又命令我吃下10盒"龍泉"牌香煙的煙絲。我最終吃下多少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煙絲嚼在嘴裏咽不下,吐出來,父親又逼我吃進去。第二天早晨,母親又繼續逼我連續抽下5盒香煙,不抽,就打。

  打完了,讓我去上學。我胳膊上吊着繃帶,腿也瘸了,同學問我怎麼回事,我沒說。其實他們知道我是被我父母打成這樣的,他們都知道我在家裏經常挨打,這次我拿了家裏的錢跑出去那麼長時間,我父親還不將我往死里打!

  出事以後,齊剛的父親對他憤怒到了極點。他說,這孩子天賦好,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他身上了,家裏也從來沒有虧待過他,每天早晨都保證他有兩個雞蛋,三天兩頭有肉吃,他媽變着花樣給他做好吃的,他怎麼就這樣沒有人性!

  有人問他:"你們對孩子這種嚴酷打罵的教育方式是成功,還是失敗?"

  他回答說:"我不認為我對他有什麼過錯。不打,他就更厲害!"接着他又懊喪地說了一句:"他不是我的兒子!"

  不管父親認不認齊剛這個兒子,齊剛身上流着他的血液,這卻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隔着鐵柵欄,齊剛對兩位記者說:"我的父母從來沒有理解過我,我不愛他們。"

  "你最想讓父母理解的是什麼呢?"他們問。

  "我想讓他們知道,在好好學習的同時,我還想做些別的事,比如和同學一起玩,比如畫畫,還有……"他沉默了。

  "還有什麼?"他們問。

  過了許久,他聲音低沉地說:"我父母對我奶奶不好,我很傷心。"

  他回憶自己最溫暖的日子是1歲到5歲跟奶奶一起生活的時光。5歲起,他和奶奶被父母從鄉下接到城裏,父母對奶奶的冷漠使他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受到疼痛。

  據齊剛的弟弟說,齊剛對奶奶很好,奶奶最後幾年眼瞎了,每到吃飯,他總把自己碗裏的肉用筷子夾着送到奶奶嘴裏,晚上睡覺,他總是攙扶着奶奶把她送上床。

  奶奶去世的那一天,他在同學家住了一夜,他躺在床上跟同學講起了奶奶,講着講着就哭了,他說:"我最愛的人沒了,我對生活心灰意冷。"

  他們問齊剛:"你有沒有想過把自己的感受與想法跟父母講一講?"

  "想過。"

  "講了沒有?"

  "沒講。"

  "為什麼?"

  長久地沉默,之後,齊剛說:"有一次,我爸要和我談心,家裏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問我為什麼學習成績下降。我想告訴他真正的原因,但又不敢說,想想這些年經歷的許多事,我忍不住哭了。這是我長大後第一次在我爸面前流淚。我真想他拉着我的手,鼓勵我說出心裏的話。可是我爸見我哭了,罵了一句'鱷魚的眼淚'。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在他面前流過淚。只是自己一個人時,偷偷哭過。"

  "你心裏的苦惱跟老師、同學說過嗎?"他們問。

  "跟一些同學說過,但沒有跟任何一個老師講過。老師也找我談過話,但都是談學習的事。"

  齊剛的老師說,在齊剛第一次出走回來後,他曾找齊剛談過一次,只是告訴他外面的騙子很多,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還有專門販賣人體器官的,想嚇住他,後來他還是跑了。

  他的另一位老師回憶說,新學期開學時,他知道齊剛出走過,就讓他寫一份不再出走的保證書,並要他父親簽意見。他父親寫道:"齊剛出了什麼事,與老師無關,與家長無關,一切後果由他自己負責。"

  他們問齊剛:"如果有一個老師真正了解你的心思,與你貼心地談一談,你還會做出這件事嗎?"

  "不會。"他肯定地說。

  齊剛後來又出走了一次,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種對父母的報復,也是一次最後的努力。

  出走前,他在日記本里寫了一段心裏的話:"其實,我也不想走,有這麼多的好朋友,我還走什麼?可是我沒法在這裏呆下去。我也曾經想到過死,可是不行,雖然那也是一種解脫,可是我不想就這麼死,我還要干一番事業。朋友勸我忍,可是我已經忍了10年了,我不想再忍了。我將懷着兩種心情離開這裏,一種是對家庭對這裏的厭惡,另一種是對同學對朋友的留戀……

  齊剛把這個日記本故意放在學校課桌里,他想,自己出走後老師必然會把日記本交給他父母,他期望父母在看到日記後會有所震動和反省,會有所改變。如他所料,當老師發現了那本日記後,馬上交給了他父母。可結果是,齊剛被找回來後,又遭受了一頓空前的皮肉之苦。

  從那以後,那篇日記便成了父親捏在手裏的、證明他變壞的"罪證"。

  在齊剛視為樊籠的家裏,他沒有自由,可是網上生活卻給了他最終嚮往的自由天地。

  齊剛說他是從初二開始接觸電腦的,那個奇妙的玩藝兒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他常常在課後走進網吧。拿他自己的話說,從接觸電腦的第一天起,他終於在備受壓抑、備感痛苦的生活中找到了一片自由快樂的天地。在那裏,他閱覽天下新聞,玩遊戲,還交了許多網友,與網友聊天,是他最開心最高興的事。

  這件事他一直瞞着父母,直到有一天他父親把他從網吧里抓出來。事情敗露後,父親嚴懲了他,把他那個記錄着幾十個網友地址姓名的小本本撕爛了,硬逼着他吃下去。他說他一邊嚼着紙片,一邊有一種絕望的感覺。

  兩位記者與齊剛有過這樣一段對話:"你在網上最喜歡做的是什麼?"

  "看新聞,聊天。"

  "上網最吸引你的是什麼?"

  "解脫痛苦,自由自在。"

  "你嚮往做一個什麼樣的人?"

  "自由的、自己能決定自己做什麼並幫助別人的人。"

  齊剛說他殺父母的念頭幾個月前就有了,他曾在一個筆記本上透露了他的心思,他還給四五個同學看過,那段話的大意是:我要干一件大事,干成了,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干不好,就可能進去。當時他的同學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所說的要干一件大事是要殺自己的父母。

  齊剛說他殺父母的原因,是想儘早擺脫父母的管制,想做一個自由的、自己能決定自己做什麼的人。

  問他想過這件事的後果沒有,他說:"想過。我知道這是違法的,法律會嚴懲不貸,一定會判坐十幾年、二十幾年牢,但是我當時想,如果我現在不坐,將來就要始終受父母制約,現在坐了牢,等以後出去我就一個人生活,就自由了。"

  齊剛嚮往自由,可是被鐵柵欄阻隔在另一邊的他卻徹底失去了自由,"十六歲的季節,風一樣輕柔,雨一樣纏綿,陽光、雨露、花瓣、輕風……"詩中的他,天真,爛漫。然而,他永遠失去了這般美好的16歲。

  發生的一切,已無法挽回。在這個家庭暴力的怪圈裏,齊剛和他的父母,每一個人都是施暴者,每一個人又都是受害者。他們悲劇性的結局告訴人們,孩子並不是父母可以任意處置的私有財產,他們是有血、有肉、有個性、有自尊、有尊嚴的獨立的人。如果父母們目中無"人",無視孩子自尊和內心感受地謾罵和凌辱,就會讓孩子心裏的愛慢慢變成恨,這種恨也許會成為一把毀滅一切的烈火,將所有的希望化為灰燼。
8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1 13:18
第二章 說謊者檔案
9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1 13:18
一、紅臉白臉

  清明節,我在一家報紙的"講述"專欄里讀到了一篇祭文,祭文是一位署名"皮皮"的男人寫的,寫給他的父親和母親。

  這是一篇我從未見過的特殊的祭文。

  爸爸、媽媽:

  我不知道人死了是否會有靈魂,我希望有。

  你們去世已經5年了,5年來的每一個清明,我都想寫點什麼,是想給你們寫點什麼,可是每次拿起筆都思緒混亂。聽說你們都是睜着眼睛走的,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死不瞑目。也許你們怎麼也不能明白,你們的兒子,在你們眼裏又聰明又乖巧的兒子,怎麼會變成一個騙子,一個讓人不恥的人。

  聽到你們死訊的時候,我正被關押在看守所里等待審判。那是一個泣血的黃昏,我收到了妹妹的來信,她說爸爸聽到我因詐騙被逮捕的消息後又驚又氣,當天晚上就大面積腦溢血,第二天就去世了,死的時候,眼睛睜得很大,妹妹說爸爸是想在死之前再看我一眼。因悲傷過度,半個月後,媽媽也追隨着爸爸去了。

  當時看了信,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我沒有流淚,心裏也沒有太大的哀傷。那時,我的心已被絕望撕成了碎片,麻木得沒有了痛苦的感覺。也許並不僅僅因為絕望,還有怨恨,是對你們的怨恨。

  幾個月後,我被法院以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10年。

  在獄中服刑的這幾年裏,我不斷在反思自己,分析自己犯罪的原因。將這一切都歸咎於你們也許是不公平的,但是你們是有責任的。一天看報,我讀到了一篇文章,標題是:家庭——創造性格的工廠。當時看了這個標題我心裏便一震,一些早被歲月埋藏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從記憶深處浮現出來,從這些記憶里,我找到了今天的影子。

  我其實一直生活在一個分裂的、讓我無可適從的環境裏。在我的記憶里,爸爸,你總是凶神惡煞,而媽媽則像老母雞一樣總護着我。我一直不能明白,你們對我,誰是真愛誰是假愛,或者說到底誰的愛更多一點。

  我最早的記憶是4歲那年,爸爸第一次打我(也許以前也打過,但是我記憶最深刻的卻是那一次)。那天爸爸下班回家,隨手將上衣扔在沙發上。我正在沙發上玩變形金剛,一會兒就玩膩了,正百無聊賴,突然,我發現從爸爸上衣口袋裏露出一張錢,我好奇地抽出來一看,是一張10元的票子。

  我將錢拿在手裏,正準備出門去買我最愛吃的草莓雪糕,爸爸進來了,見我手裏拿着錢,厲聲問:"這錢是從哪裏拿的?"

  我告訴他說:"從你口袋裏。"

  依我當時的認知水平,認為從爸爸口袋裏拿錢就像從玩具櫃裏拿玩具一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沒想到,爸爸臉色陡變,喝令我脫下褲子跪在地上,然後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根竹條,對着我的光屁股一陣猛抽,邊抽邊罵:"真是狗膽包天,小小年齡就知道偷錢,長大了還不去當強盜……"

  我翹着屁股趴在地上疼得大哭大叫,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那個年齡的我,腦子裏還沒有"偷竊"的概念,也不知道"偷"的行為有多麼可恥。我只知道爸爸打我是因為我拿了他的錢,這事讓他不高興。

  就在我"哇哇"大叫的時候,媽媽像一頭髮怒的母獅從廚房沖了出來,她一邊護住我一邊衝着爸爸大喊大叫:"你瘋了,你幹嗎打孩子!"

  有媽媽護着,我更委屈了,我索性躺在地上扯着嗓子嚎啕起來。

  爸爸氣呼呼地扔下竹條走了。媽媽將我摟在懷裏,心疼地撫摸着我被抽起了一道道血印的屁股,一邊安慰我,一邊罵爸爸心太狠,下手太重。

  從那以後,我一直認為爸爸不愛我,真正愛我的是媽媽,年齡大一點以後,有時甚至懷疑爸爸不是我的親爸,要不然為什麼每次我犯了錯誤後,爸爸不是聲色俱厲地罵我,就是狠狠地打我,就是平時,也很少給我好臉色,不是皺着個眉就是板着個臉。那時我對爸爸真是害怕極了,見了爸爸像老鼠見了貓。

  可是媽媽對我卻寵愛有加,百般呵護。正因如此,如果做了錯事,我總是千方百計地在爸爸面前隱瞞,不敢讓他知道,即使媽媽知道了,怕我挨打也不會告訴爸爸。有時在爸爸面前實在隱瞞不了,我就求助媽媽,尋求媽媽的庇護。

  記得初一上學期期末考試,我有一門功課不及格。學校要召開家長會通報學生的考試成績。我嚇壞了,因為平時學校開家長會總是爸爸親自去。如果爸爸參加了家長會,知道我有一門功課不及格決不會輕饒我。可是老師一再強調,每個學生的家長都必須去,沒有去的,學校將個別通知家長到學校談話。那就更糟糕了。

  怎麼辦呢?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硬着頭皮將實情告訴媽媽。媽媽聽了,也很不高興,但是她沒有罵我,只是要我保證,今後不貪玩,一定要好好學習。媽媽答應去開家長會,並答應幫我隱瞞這件事。

  可是成績單爸爸是要看的,一看就會露餡,如果露餡了,不但我隱瞞成績的事爸爸知道了,而且蒙蔽他、讓媽媽去開家長會的事也會知道,那樣,我會罪加一等,得到更重的懲罰。

  我決定一不做二不休,乾脆自己修改成績單。我用小刀輕輕刮去了那個該死的5,將58分改成了88分。

  晚上,爸爸要看我的成績單,我的心嚇得怦怦直跳,媽媽神色緊張地匆匆瞥了我一眼,又趕緊低下頭裝着抹桌子。我只好硬着頭皮拿出了成績單。爸爸看成績單的時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上,生怕看出了破綻。燈光有點暗,加上爸爸是近視眼,我終於矇混過關。雖然媽媽知道我偷改成績單的事,但沒揭發我。因為在這場騙局裏,媽媽實際上已成了我的同謀。

  等爸爸睡下後,媽媽悄悄走進我房間,說:"你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自己改成績單,要不是怕你挨打,我可不幫你隱瞞。記住,這種事以後再不能發生。"

  我答應了媽媽,並摟着媽媽的脖子感謝她。

  其實在這以後,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幾次,由於有媽媽的庇護,每一次我都化險為夷。

  慢慢地,我學會了在爸爸面前偽裝自己,我將自己真實的一面隱藏起來,將自己的真實想法用謊話遮蔽起來。在爸爸面前我是一個低眉順眼的、聽話的乖孩子。

  我學會了說謊,學會了見風使舵,我的人格是分裂的,一方面,我在爸爸面前扮演着乖孩子、好孩子,另一方面,我的心總在不安分地躁動着。做乖孩子好孩子很累,於是我便會在爸爸視線看不到的地方,做一做壞孩子,盡情地發泄發泄自己的野性。比如,欺負外校比我小的學生。比如,將同學坐的凳子鋸斷腿,用透明膠包上使其看起來像沒斷一樣,可是上課時同學坐上去會摔得四腳朝天。當然,這樣的壞事,老師是不會懷疑到我頭上的,因為在老師眼裏我是一個成績又好又聽話的好學生。

  一個人如果長久地戴上一副假面具,那面具就會漸漸成為他的性格。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了大學,學的是金融專業。學這個專業是爸爸決定的,爸爸認為金融專業是熱門專業,將來畢業了好就業。雖然我不喜歡與枯燥的數字打交道,但我對爸爸的決定不敢反抗,心裏雖然一百個不願意,卻沒有說半個不字。

  爸爸從沒問過我的理想,也從沒問過我想幹什麼,其實我最想學的專業是哲學,我對哲學一直抱着痴迷般的熱情,我覺得它是開啟智慧之門的一門學問。上高中時,我迷上了蘇格拉底、亞里士多德,後來又對培根、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的著作產生了興趣,馬克思的《資本論》我看完了一多半。這些書我都是在高中階段瞞着爸爸媽媽偷偷看的。

  填報志願時,我之所以不敢反對爸爸的決定,不敢談出自己的愛好和願望,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說想學哲學,爸爸一定會堅決反對,爸爸會說,學哲學有什麼用,將來怎麼就業?

  爸爸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我的一個學哲學的同學畢業後,在家待業了一年多,後來去一所中學做了中學教員。我比他幸運,畢業後去了一家商業銀行的分理處。

  我被分配做櫃枱營業員,這個工作單調而又枯燥,我對它缺少熱情。

  上班沒多久,一天,一位多年沒見的老同學給我打電話,我問他現在在幹什麼,他說在炒股,我們在電話里聊了很久。幾天後,他開着豪華奧迪來找我,當時我正準備下班,他邀請我去酒吧。

  那是一家具有泰國風情的酒吧。坐下後,同學問我喝點什麼,說着遞過單子讓我點,我看了看單子,有近百個品種,僅雞尾酒就有十幾種,什麼"初戀"、"花前月下"、"海市蜃樓"、"雪白雪紅"……每一種的價格都在30多元。我是第一次進酒吧,可又不願在同學面前露怯,便點了一個"海市蜃樓"。

  老同學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先是做服裝生意,後來炒股嘗到了甜頭,乾脆生意也不做了,一門心思炒股,只炒了兩年就進了大戶室,現在車也有了,房也買了,老婆也娶回來了。聽了他的發家史,我心裏很失落,上了四年大學,也不過在銀行做一個櫃枱營業員,人家沒上大學,車有了,房有了,日子過得滋滋潤潤,在銀行做個小辦事員,想過有車有房的日子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老同學也許看出了我的心事說:"你想不想炒股?這段時間股市牛得很,隨便買只股票都能賺錢。"

  "我對炒股一竅不通。"

  同學一拍胸脯說:"你就跟着我干,我買什麼股,你就買什麼股。不過,實話得告訴你,炒股有賺有賠,要贏得起也賠得起,你得有這個心理準備。"

  我心想,我是學金融的,你一個高中生都能炒成個大戶,我應該不會比你差。

  第二天,我帶上自己的全部存款共計15000元進了證券交易所,在大戶室里,我果然見到了老同學。他幫我在證券交易所開了戶頭,在他的指導下,我選了一隻小盤股,共買進了1500股。

  那些日子,我每天下班都要買份晚報了解股市行情,我還買回了一些炒股方面的指導書籍,研究炒股技巧。

  半個月後,我挖到了第一桶金。我買的那隻小盤股漲幅達到50%,我淨賺了7000元。嘗到了甜頭,我已不甘心小打小鬧,但是要大打大鬧得有錢。

  我不敢將炒股的事告訴爸爸,更別指望從家裏拿錢炒股。那些日子,我天天絞盡腦汁想着如何弄到更多的錢。

  一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則報道,某地一中年婦女以高息作誘餌,共騙得資金1000多萬元。一個念頭從我腦子閃過,如果我也許以高息,不愁弄不到錢,如果弄到了錢,投入股市,即使有30%的回報,我也能連本帶利將錢還回去。

  當時,打着這個如意算盤的時候,我也想過,萬一賠了怎麼辦?可只是想了一下而已,一夜暴富的美夢像海妖的歌聲強烈地誘惑着我,我堅信自己在這場博弈中能贏。

  我將籌資的目標放在親戚、同學、朋友身上,我打出的是高息攬儲的幌子。我到他們中間遊說,說銀行為了攬儲,將利息提高到了20%,將錢存到我們銀行比做任何投資都劃算。我在銀行工作的身份,使他們對我沒有絲毫的懷疑,而且,在這些認識我的人的眼裏,我是一個毫無劣跡、好學上進的青年。他們放心地將錢交給了我。

  我很快就籌到了80萬元。我將這些錢全部投進股市,然後每天坐立不安地在電腦前盯着股市行情。這一次我沒那麼幸運,股市指數連日下跌,在擊穿30日均線後,竟一瀉千里地從2200點跌到1300點附近。

  而就在這時,那些將錢"存"在我這裏的親戚、同學、朋友紛紛打電話來催要存單。我原指望將這筆錢放在股市里打個滾賺一把就出來,現在全套牢了,如果在這個點位上"割肉"出來,我要淨賠40多萬元。我拿什麼去賠?

  我找種種藉口拖延着他們,希望有奇蹟在股市發生。

  可是一個多月過去了,沒有奇蹟發生。那些一直沒有拿到存單的親戚、同學、朋友幾乎每天都打電話催問,我再也無法搪塞下去,便將手機關了,電話也不敢接了。他們中有人對我產生了懷疑,便到銀行詢問實情。事情就這樣敗露了。

  爸爸、媽媽,你們也許至死也難以相信你們的兒子會幹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其實,你們只看到了兒子光鮮燦爛的一面,卻沒看到,在我的靈魂深處其實早就有一個黑洞,那個黑洞一直匍匐着,時時刻刻都會將我吞噬。而挖那個黑洞第一鍬的人卻是你們。

  ……

  讀完這篇祭文,心情一直難以平靜。在孩子面前,父母們常愛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並將這視為一種好的教育方法。唱紅臉的從嚴管教孩子,具體實施處罰;充當"白臉"的則經常在"紅臉"大發雷霆或大打出手之後出面打圓場,充當"滅火器",負責收拾殘局。

  可是他們也許不會想到,這種一懲一縱,一嚴一松的教育方法,不但會讓孩子在兩種"臉譜"中無所適從,而且會直接影響孩子的人格發展,他們也許會變成欺軟怕硬的"兩面人",也許會因為逃避責罰或迎合表揚而隱瞞過失、編造謊言,成為一個只會說假話的病態的人。

  這封寄往天堂卻永遠不能到達的信,對於愛唱紅臉白臉的父母,不能不是一個警醒!
10樓 七海八千代 2024-4-21 13:19
二、第一句謊言

  因為當記者的緣故,筆者經常會收到一些陌生人的來信,覆信後,這些信我大都沒留下來,留下來的信,都是我一次次翻檢抽屜沒捨得處理的,因為這些信曾深深觸動過我的心靈。

  在留存的來信里,胡大虎的信一共有5封。我還清楚地記得收到他第一封信時的情景。

  那是2002年3月,《中國青年報》發表了我采寫的一篇報道"哪裏有他們說話的地方——近萬數學愛好者車輪大戰哥德巴赫"。幾天後,我收到一封厚厚的掛號信,信封上的地址是"內詳"。拆開信封,最上面的一頁是一封寫給我的信,後面七八頁信紙是關於哥德巴赫猜想的論文。署名是胡大虎。

  胡大虎說看了我的那篇報道後很激動也很興奮,他說自己研究哥德巴赫猜想有兩年了,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解開哥德巴赫之謎的鑰匙。他希望我能將他的論文推薦給專家審閱。在這封信的後面,他說:

  "我是一個服刑人員,還有一年才能出獄,希望你能幫幫我,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的研究成果就無法得到承認。幾年來,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已成為支撐我繼續生活下去的力量和希望。"

  前兩年,我寫了一本陳景潤先生的傳記文學《離哥德巴赫猜想最近的人》,書出版後,我經常會收到一些哥德巴赫猜想業餘研究者的信,這些業餘研究者又被稱為民間科學愛好者,據估計,全國僅研究哥德巴赫猜想的民間科學愛好者就有近萬人。胡大虎的來信讓我很為難,雖然我不能判定他的研究是否有價值,但是我知道,學院派對於這些民間科學愛好者的態度是冷淡的,甚至是冷漠的,一些科學家甚至通過媒體不斷向民間科學愛好者發出忠告,勸他們放棄研究。他們認為,目前的理論和方法不可能解決這個數學難題,同時他們還認為,只有經過大學數學系統訓練,甚至只有研究生以上學歷的人才可能具有研究這個問題的能力,並認為這些民間科學愛好者做的是無效勞動。這一切,在監獄服刑的胡大虎也許並不知道。但是我還是決定將他的論文推薦給我認識的一位數學專家,哪怕結果是令人沮喪的,我也得給胡大虎一個答覆。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那位數學專家給我寫來了回信。信很簡短,大意是說胡大虎在論文中提出的研究思路沒有什麼新意,但是他對"哥德巴赫猜想"的探索精神是可嘉的,並希望他系統地進行數學訓練雲雲。

  雖然這是我預料中的答覆,但我總算可以給胡大虎一個交代,他那麼信任地將論文寄給我,我不能辜負了他的信任。

  我給胡大虎寫了一封信,是一些鼓勵的話,我不想讓他太失望,不想讓他有太重的挫敗感。而且職業本能告訴我,胡大虎決不是一個普通的罪犯,他一定有着很奇特的經歷。在信的最後,我提出了這樣的疑問。我將數學專家的答覆也一起放進信封,給他寄去了。

  僅僅過了幾天,我便收到了胡大虎寄來的特快專遞,拆開深藍色的紙袋,裏面有一封信還有一張他的照片,照片上的胡大虎留着平頭,眼睛眯縫着好像在眺望遠處,在他的背後是綠茵茵的草地和起伏的山脈,草地上有羊群和氂牛,從背景判斷,這張照片是在西藏拍攝的。由於他站的地方離鏡頭太遠,他給我的印象是模糊的,我看不出他的年齡,也許是30多歲,也許是40多歲。照片可能是用傻瓜相機拍的,因為照片下面的拍攝時間是1997年8月24日。

  胡大虎的信很長,他說寄出上封信和論文後見我一直沒給他回信,以為我早就將他的信和論文扔進紙簍了,沒想到我將他的論文推薦給了專家,專家看了他的論文還給了回信。

  他說:"專家的答覆雖然讓我很失望,但這是第一個真正看了我論文的專家,此前,我曾十幾次將論文分別寄給一些專家,結果都石沉大海。專家能看我的論文就是對我的最大安慰和鼓勵,我不會輕易放棄這項研究。有人認為,哥德巴赫猜想這個難題不可能由民間研究者解答出來,可是1928年,在金壇小鎮當店員的只有18歲的華羅庚,指出蘇家駒'代數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有錯誤時,是一位民間研究者;1956年在廈門大學圖書館當管理員的陳景潤,提出華羅庚《堆壘素數論》中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時,也是一位民間研究者。誰都難以預料哥德巴赫猜想的答案最終會由誰找到,有可能是數學家,也有可能是民間研究者。"

  說實話,如果僅看胡大虎的信,真的很難將他與罪犯聯繫在一起。這樣的人怎麼會犯罪呢?可是在這封信里,胡大虎明明白白告訴我,他犯的是盜竊罪,被判了5年。

  下面是他的敘述:

  大學畢業後,我先是在一家國企做技術工作,雖然工作穩定,收入也不錯,可是我不喜歡那種既刻板又死氣沉沉的工作環境。於是幹了3年後,我便跳槽去了一家業務基本相同的民營企業。臨走時,我偷偷帶走了部分技術資料。我跳槽去的這家民營企業在當地小有名氣,由於我帶來了競爭對手的部分核心技術資料,屬有功之臣,所以一來就被老闆任命為技術開發部副主任。

  由於掌握了對方的技術資料,我所在的這家民營企業很快就成了與對方旗鼓相當的競爭對手。可是對方卻蒙在鼓裏不知實情。在那家民營企業的兩年裏,我和同事一起又開發出了幾個新產品,我們的產品在市場上所佔份額越來越大。就在這時,南方一家民營企業委託獵頭公司找到了我,願以比我所在企業高出一倍的薪金聘用我。

  我當即就答應了他們的邀請。雖然我已準備抽腿走人,但我沒跟任何人透露風聲,我還是像往常那樣勤勤懇懇地工作着,甚至在提出辭職前的幾天,我還和同事一起又開發出了一個新產品。其實我的不動聲色是有原因的,雖然我參與了一些產品的開發,但有些核心技術資料並不在我手上,我必須想辦法將這些技術資料弄到手,它將會給我帶來更大的利益。

  就是這種貪慾讓我鋌而走險,我騙取了開發部主任的信任,從他的電腦里竊取了全部技術資料。第二天,我便向老闆提出了辭職申請。老闆對我的辭職深感意外,並極力挽留我,可是我還是堅決地走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我做夢也沒想到,正是我的突然離去讓老闆產生了懷疑,當初我竊取原單位的技術資料投奔他,我得到了好處,他也獲得了利益,但他對我其實一直存有戒心,所以他一直不讓我接觸一些主要產品的核心技術。我這次突然辭職馬上讓他產生了懷疑。

  我到南方那家企業沒多久,事情就敗露了。我以盜竊罪被拘捕。剛被關進來的時候,我懊悔莫及,萬念俱灰,覺得自己這輩子完了。但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可吃,自己釀的苦酒只有自己喝。

  監獄裏的日子,每一天都是難熬的,我度日如年地打發着每一天。2000年的一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英國和美國兩家出版公司懸賞100萬美元解決哥德巴赫猜想問題。我被這條消息吸引住了,一個沉睡已久的夢想又開始在心裏游動。

  有人將數學稱為思維的體操。從小,我就對這種"體操"有着痴迷般的熱愛。我最崇拜的人是陳景潤,我讀過徐遲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摘到那顆數學皇冠上的明珠。報考大學時,我很想學數學專業,可我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們說學數學畢業後難找工作。雖然我心裏很不情願,可還是按照父母的意願報考了當時很熱門的信息工程專業。在大學,我數學這門課一直學得很輕鬆,我把它看做智力遊戲,常常沉浸在解題的快樂里。

  本科畢業後,我報考了研究生。當時我腦子裏閃過改學數學的念頭,但是權衡再三,我還是放棄了,大學四年學的畢竟不是數學專業,對能不能考上數學專業研究生我毫無把握。另外,我還有很實際的考慮,如果去做一個數學家,這一生也許只能過一種很寂寞很清貧的生活。我不隱瞞自己對物質的追求,我希望自己能過上一種富足的生活。

  命運真是會捉弄人,在我被一個個欲望驅趕着腳步的時候,我漸漸忘記了那個夢想。可是當我失去自由時,卻是那個夢想拯救了我,它讓我覺得我還有事可做,讓我感到監獄裏的日子不再那麼難熬。那年2月,我開始了哥德巴赫猜想的研究。

  在這期間,父母給了我很大幫助,他們千方百計四處為我尋找和搜集有關書籍和資料,還寫來一封封鼓勵我的信。

  談到父母,我不能不承認他們是中國傳統觀念認可的那種最優秀的父母,在我和弟弟很小的時候,他們就教育我們要做一個正派無私的人,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而且他們身體力行地為我們做出表率。

  記得小時候,家裏的剩飯剩菜父母總搶着自己吃,有時為爭奪剩飯剩菜他們甚至還發生口角。那時,家裏經濟比較困難,一個星期難得吃一次葷菜,他們總是將盤子裏少得可憐的肉挑出來放在我和弟弟的碗裏。在我和弟弟很小的時候,他們給我們講得最多的故事是"孔融讓梨"、"純孝感君"。記得我那時還很小,不懂得什麼是"純孝",母親便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說的是春秋鄭國人孝叔,生平事母至孝。家裏有什麼好吃的東西,都一定讓母親先吃。一次,莊公請孝叔做客,孝叔竟不吃桌上那碗燒得香噴噴的肉,莊公感到奇怪,問其原因,孝叔說看着桌上美味的肉便想起家中的母親,母親從未吃過這麼美味的肉,因此自己也不敢吃,並希望莊公能把肉賞給他母親吃。

  父母要求我做一個至善至美的人,這種教育其實給了我很大的思想壓力,我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公開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千方百計拼命壓抑自己的各種欲望。我學會了說謊,學會了偽裝,因為我不願讓父母失望,我希望得到他們的讚賞。

  記得第一次說謊是在我7歲那年。

  我和弟弟是雙胞胎,每年的生日,我們都會收到父母親送給我們的禮物。7歲那年的生日,他們送給我們的禮物是一把玩具衝鋒鎗和一輛玩具坦克。當母親拿出這兩件禮物時,我一眼就看中了那把衝鋒鎗,因為我在玩具店裏見過這種衝鋒鎗,扣動扳機就能發出一串清脆的"噠噠噠"聲,槍口還會噴出火光。我早就想有一把這樣的衝鋒鎗,記得有一次我曾跟爸爸要求過,可是爸爸說太貴沒給我買。

  我正想對母親說我想要那把衝鋒鎗,沒料到弟弟搶在我前面說出了我想說的話。頓時,我心裏涼了半截,心想,這下完了,媽媽一定會將衝鋒鎗給弟弟。沒想到,母親聽了弟弟的話後皺起了眉頭,說:"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過的孔融讓梨的故事嗎?人家孔融將最大最好的梨讓給別人,自己吃最小的一個,你們要學習孔融,不能老是想着自己。"

  見弟弟挨了批評,低着頭不敢再說什麼,我趕緊見風使舵,對母親說:"把衝鋒鎗給弟弟吧,我隨便拿哪個都行。"

  母親的臉上頓時笑開了花,連連說:"對,對,這才是好孩子。"

  說着,她將衝鋒鎗獎給了我。

  我第一次嘗到了說謊話的甜頭。

  可以說,從小到大,我在父母眼裏都是一個好孩子,但他們卻不知道,他們看到的並不是真實的我。當我後來離開他們身邊,不再在他們目光的關注下,那些壓抑的欲望便難以遏制地急速膨脹起來,並一步一步將我送進了犯罪的深淵。

  得知我犯了盜竊罪,父母怎麼也不敢相信是真的,在他們眼裏,他們的兒子從來都品行端正,怎麼也不會幹這種沒廉恥的事。開庭審判時,父母千里迢迢趕到了法庭,母親後來對我說,直到走進法庭她都相信我是冤枉的,她希望法庭為她的兒子討回清白。可是站在被告席上的我,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母親當場昏厥了過去。

  ……

  看了胡大虎的信後,我給他寫去了一封回信,我希望他將跟我講的這些心裏話跟父母也說說,雖然這樣做會傷他們的心,但是他們看到的卻會是一個真實的兒子。他們會知道,欲望是人的本能,忽視它,壓抑它,欲望就會像彈簧一樣跳得更高,只有了解欲望,正視欲望,才能將欲望引進合情合理合法的軌道。

  在那以後,胡大虎又斷斷續續給我來了兩封信,再後來就一直杳無音信。有時我會想起他,不知道他是否放棄了哥德巴赫猜想研究。

  2003年3月底,胡大虎終於來信了,他告訴我,他已經出獄,目前在海南打工。

  不知胡大虎是否意識到,當他用說謊得到了那把玩具衝鋒鎗時,他的精神就被奴役了,他永遠都會在是說真話還是說假話之間猶豫徘徊。當說真話要付出代價和成本,使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時,他還會說真話嗎?

  人們總是教育孩子要講真話,但真話並不一定每一句都是美麗動聽的,美麗動聽的並不一定都是真話。當人們對並不那麼美麗的真話進行訓斥、進行懲罰時,也許就沒有人敢講真話了。沒有人敢講真話的地方,一定是謊話、假話盛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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